【姜钟】桑之未落 七

 

疲惫的败军撤回成都时,杜预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,只是默默地帮忙清点残兵数量,打理剩余物资。钟会则在工作一完成后立刻将自己关进房间谁也不见。

  

杜预经过其宅邸附近时,看见自己差遣的小兵正在被一名军官叫住问话,看背影正是卫瓘。

 “卫监军。”杜预朝他施了一礼,又向小兵使了个眼色。卫瓘似乎很不满意他来得不是时候,但还是看着战战兢兢的小兵飞速离开没有阻止。

  

“你盘问他也没有用。是我奉命,差遣他往钟司徒那里送一些……东西。”

卫瓘嘿嘿一笑,“你当你不说,我就猜不出是什么了?钟士季看着没病没痛的,且那药真是只为治风寒?”

杜预淡淡道,“比起关心这个,卫监军还是做好自己的本分吧。”

  

“本分?”卫瓘忽然敛了笑容,逼近过来,一字一句说道,“本分我也未曾敢忘,倒是杜长史,可别忘了自己的本分!”

杜预沉默。这个时候说起立场本分,的确尤其可笑。

卫瓘投诚之初他就觉得可疑。他对钟会动向的注意简直也太密切了些。不过,这边的将领又有几个是真心诚意的在为钟会办事呢。怀着鬼胎的居心叵测的随时准备倒打一耙的也不少。就连杜预自己,恐怕都不能说自己是。

  

暗叹一声,自己若是站在钟会的位置,带着这种让人心力交瘁的队伍,不出三天就会受不了的。亏他还能撑下去。更何况曾经的盟友也已……反目。

  

卫瓘见他不语,语气放缓。道,“我也知道,你不过为求得自报,暂时委身于此。待钟会败于晋公,失地收复,我也会为你美言几句。”

果然……

“今晚有一次聚首。杜长史。”卫瓘的目光中多了捉摸不定的神色,“想请你……也过来。”

杜预默默摇头。

“你们几个的动作未免也太大。昨夜就已经趁其出征聚首一处,若是叫钟会察觉,只怕会全部斩首。”

  

卫瓘脸色微变,几个司马氏的旧部倒戈投降之后,的确对呆在钟会这边心有不甘,昨夜便壮胆聚首商议了一次,怎样从钟会手中夺回兵权。

只是杜预态度暧昧,他也是考虑了很久才决定跟杜预说出口。

“我劝你们不要再干这种事了。他虽然接纳了你们,绝大部分的兵权还是掌控在自己亲信手中,要取你们性命还是容易得很。”

  

“你……!杜元凯,你怎可如此说话?!莫非你已经背弃了晋公的恩德,倒戈相向了吗!”

多说无益。杜预无意多做纠缠,转身便走。

他却听到卫瓘在后面低声道:“也罢!至少你……莫要告发昨夜之事。”

杜预脚步一顿,良久还是低声答道,“我若有上告之心,今天白日敲开你府邸门的便是钟会的亲兵了。”

  

  

姜维这一边刚刚初胜,营队气氛却是好得不行。

有探马来报,这次进城的敌军几乎全军覆没,击杀核心上将数名,而且还夺取了大量敌军设在葭萌关的辎重。兵粮问题得以缓解。

遗憾的是最重要的目的却没有达成,他布置许久,甚至传出跟司马昭合作的传言,却没有除掉钟会这个眼下最大的障碍。

大多部将对于战果倒并未有太多不满,毕竟钟会军相当一段时间内难以再动作了。此战自始至终站在姜维旁侧的张翼,也善意的将放人此举理解为姜维有他的考量。但是,这并不足以说服他自己。

  

暮色已深,姜维在城楼上站了许久,尝试想了很多原因。他一直以来努力忽视的一处,经过这一战,终于赤裸裸的摆在了他面前——也许他从未希望钟会去死。

  

一名传令兵忽然跑上城墙。这似乎是派去问候丞相夫人的亲兵。黄月英自从诸葛亮死后,便独自隐居于褒城不问世事,只找了一个丫鬟侍奉。姜维不放心,每个月必然派人去问候。这次也是前天方才见过师母……

根据士兵的说法,丞相夫人已经一天一夜未曾回府了。案上只有一封留书。一边说着,士兵将信笺递给姜维。姜维拆开薄薄的竹简看到视如半个母亲的丞相夫人的字迹,心头不由一松,至少不是她出了什么意外。

信中说她在在此处已呆得过久,打算收拾好行装前往西面小住几天。勿念,也不希望派人跟随。姜维不由苦笑,明明还并非太平岁月……不过,师母这样伶俐的奇女子,总有她的考量吧。虽然还是很想派些士兵去加以保护,但毕竟师母强调过不可跟随的命令,他无法违背。

  

收起竹简入怀,他在城楼上一直站到天明,和他化不开的心事一起。凌晨的空气很清冷,守夜人已经换班了两次。最后吸引到他注意力的,是城楼下传来的一阵乐声。

军中偶尔也会有能弹奏乐器的士兵。这乐声断断续续,时有时无,吹得也不甚熟练,旋律却让人熟悉。姜维忍不住走下城楼,看到还未开启的城门角落里,少年校尉正在吹着一片叶子。

  

“大将军。”少年也看见了他,立刻起身施礼,显得有些不好意思。“陈兰,这曲子……”姜维问道。虽然士兵吹得不甚熟练,但他不会认错的。

  

“没错,因为听到将军吹过,就自己也试了下。”陈兰回答说。陈兰十五岁从军,如今已经四年。他的父兄均死于战乱,如今只剩孤身一人。而姜维能做的,只是在能力所及之内照顾他一点。

号角声响起,交班时间已经到了。陈兰露出犹豫之色,姜维便冲他略一点头,陈兰这才一拱手,登上了城墙做他今日工作。

  

姜维又在原地站了一会。那叶子吹出的悲凉旋律,仿佛还在耳边回荡,也勾起了他的思绪。

  

那时蜀国刚破,他跟钟会献降不久。虽说制定复国计划刻不容缓,却为了避免让人起疑而低调出行了好一阵,几乎是足不出户的状况,也不与任何旧部来往。

  

但是魏将指名道姓要他参加的酒宴,却是不得不去的。名义上两国已归为一国,但旧蜀将在魏将面前,几乎只有低头俯首听命的份。

  

酒宴是大将田续设的。原本有邀请镇西将军,或者说是专门为邀请他而设;但却被告知,对方因为临时从旧铺中得到了一本古籍在府上参阅而不能赴宴。

钟会绝不讨厌饮宴,甚至相当乐在其中。但他不乐意去的时候谁的帐都不买,即便是必要的应酬。这并不是他才华横溢却人缘不高的全部原因,至少也是重要原因。

  

田续的心情很明显受影响,酒一杯一杯地喝,之后手中酒具便惨遭碎裂。为其斟酒的是原本蜀宫的宫女,次次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声。

其余的魏国将领倒是喝得热火朝天。只是坐于自己这一侧的旧蜀将们大抵默默无言,时不时交换一下眼神。姜维淡漠地观察着周围情况,为了不让自己这边显得很可疑而一杯一杯地灌着酒,即便喝下去的酒都像酸水。

 

也许是喝得高了,魏将们嚷着要助兴。宫女们的舞蹈已不能满足他们,有人唯恐天下不乱的提出舞剑助兴,姜维看见田续的目光扫过来,带着略微恶意的成分。

  

 “你,也上来。一块舞剑与大家助兴。”

 田绪对姜维身后的罗宪命令道。随后给了姜维一个挑衅的眼神。姜维知道他针对的是自己。只是自己——毕竟还是他们的镇西将军名义上的结义兄长,不可过分造次。于是以折辱自己的部下以达成打击自己的目的;或许因为自己伐魏多年,终究在那帮人心中落下了点恐惧,才没有直接找上自己,而是旁敲侧击的试探自己的反应和底线吧。

  

谁都希望给自己一点颜色看看呢。姜维望着一群轰然叫好的魏将们,心里想到。

  

身后的罗宪已经站起,默然望着姜维等他的指示。

姜维心里清楚,双人舞剑绝非助兴那么简单。首先站入场中的魏将身上已经散发出杀气,想必是要斩人于宴前吧。原则上有违军令,但战败国跟战胜国之间,哪有什么规矩可言,死了也只能是白死。

罗宪武艺不低,倒未必会输给那人了。但若杀了或者伤了对方,恐怕仍然会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。

  

对面的人已经嘿嘿笑着吐出蜀中人胆小如鼠的侮辱言辞,罗宪双目已经泛出怒意,正待一跃而入场中,姜维拉了他的胳膊一把:“点到即止,不可伤人。”

罗宪瞬间恢复清明,点了点头。剑舞很快开始,不出所料一会就成了刀光剑影的追杀角逐。罗宪步步退让,那魏将却步步紧逼,在罗宪的长剑已架在他脖颈上时依然有恃无恐的挥剑朝他要害斩来。罗宪咬牙手腕一个翻转,惨呼声中那人的手臂被划开了一道口子,被迫退了开去。

众魏将不出所料纷纷喝骂,按住罗宪要他以命相抵。姜维起身,不动声色的将罗宪拉到身后。

  

 “兵者凶器。既然已动刀兵,难免见血,可否网开一面?”他维护着自己的部下,就算是为了日后的复国大计,罗宪的力量也不可或缺,楞是成了这种游戏的牺牲品。

  

“怎么,姜大将军也有怕动刀兵的一天?”田续嘿嘿笑了起来,“这人竟然以降服之身伤我部下,是死定了。还不快把人交出来!”

  

“罗令则亦是维的部下。方才伤了将军的人,乃是维约束不严,管教有失之故。若是要罚,也该是罚维才是。”言罢,施了一礼。眼下为了韬光养晦,还是尽可能保留实力,避免与他们冲突。自己身份特殊,当不会有性命之忧。若是一顿军棍能解决,那便是再好也没有了。

  

身后的罗宪几乎快咬碎钢牙,却被他用眼神制止了动作。

  

田绪挑眉,似是没想到姜维会说出这样的话。但他很快饶有兴致地打量起姜维,考虑着怎么整这个送上门来的魏国宿敌;终于,他的目光落在一旁正在奏琴的侍女身上,侍女早就不敢抬手望任何人。忽然手中一空,长琴已经被抽走。

咣当一声,价值不菲的古琴被掼在姜维面前。“那么,首先,就由姜将军代替琴娘,为我们奏上一曲吧。其余的,待会再说。”此言一出,魏将们爆发出一阵哄笑,蜀将的脸上却显得红一阵白一阵,有几个人已经悄悄按住剑柄。

  

这等折辱,对姜维来说并没有什么了不得。只是……

  

他跪坐在古琴前,手指拂过那一缕琴丝,却感觉全然陌生。

  

年纪还轻的时候,并不是没有跟丞相学过琴的。只是渐渐的,大多时间都离开丞相在外征伐,要保持住练习已经不太可能。丞相死后,他将绝大部分的时间都安排在北伐的军备调动,战术安排上,或者出征;每日的公文也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,与此同时武艺不能松懈,偶有闲暇也都用来读兵书。他望着自己的手,从指间到手掌都覆盖着茧子。这是一只利落的武将的手。

长年的军旅生活,让他早已只有弹过琴的记忆,却没有该如何去弹的记忆。

他已不能抚琴。

  

姜维下意识的中止了自己的思考,总觉得再想下去,会发现在连年北伐中,自己曾经拥有过又牺牲掉的东西不计其数。

  

“维琴技不佳,怕是有辱清听。若是诸位将军不介意,就用此物奏上一曲吧。”

姜维走去一旁,从一棵快要枯死的树上折下一片依然保持着颜色,形状还完整的树叶。

  

众将之中又传来一阵哄笑。姜维却知道,大抵只有这等粗劣的乐器才能至少吹出一首完整的曲子。他早已不能奏琴。在枯燥,压抑,沉闷的军旅生活中,只是树叶才是极为易得,时不时会吹奏的“乐器”。

  

未等众多魏将笑完,姜维为不给田续另捡难题的机会,率先将叶子凑到唇边。

  

绝对算不上精致,调子也断断续续,却可以分辨出是旋律的曲子飘荡了出来。

  

姜维无视周围的情况,想着把这一首吹完就好。静下心,回想自己往日是如何吹奏的。那是在刚刚夺取的城池的城墙墙头,或是在满是尸骨的荒凉战场,亦或是在平叛完毕,羌人部落的篝火旁做的事情。是心绪的发泄,还是对逝者的哀思,他自己也不甚明白。只是那是在戎马半生中,为数不多可以算是跟风雅沾上边的事情。

  

周围的喧闹声似乎小了一点。姜维没过多去在意,继续做着自己该做的事。若说欣赏性,可以说聊胜于无。当然他原本就没有抱给人欣赏的心思。旋律由简陋却最质朴的乐器中发出,有些含糊,甚至可以说是凄凉。吹奏的人一心一意演奏出属于自己的旋律。不哗众取宠,不心怀愤懑,仿佛很久以前就在自然而然的吹奏着。

这是一首别离的曲子。丞相下葬那晚,他也曾对着长安的方向尝试吹奏过,即便旋律混合着咽哽破碎不堪。

  

曲调逐渐变得像私语一般,喃喃述说着往事。大抵是酸涩而绵长的,时而却温柔和缓。他的坚持就是一场痛苦而绵长的拉锯,但是无法停止。即便出发点是那些美好又值得怀念的事,初衷终归会湮没在漫长的时光里。即便如此,那些温柔明亮的调子也像黑夜中的星芒般在夜幕中闪烁。

那么终点又在哪里呢。是否结局还是一场空。曲调简直是让吹奏者都喘不过气的沉痛。国破家亡,是否一切已成昨日云烟。但如泣如诉中,依旧透着坚持之意。旋律开始断断续续破碎不堪,仿佛秋叶在残枝上苦苦挣扎,可即便天命难违,也想延迟落地久一点,再久一点。

  

一曲已毕。他重新睁开阖起的双目,看见魏将们已然鸦雀无声。他们的表情惊疑不定,还盯着他的后方。

  

回头看去,竟是一身华服的钟会,不知何处起出现在这个饮宴之处。钟会也在看他,表情十分复杂,瞳孔幽深得像一滩深水,看不出此时抱有的是何种情绪。

  

钟会走来他身边,定定地望着他。

“此曲……叫何名字?”

  

摸不清楚钟会的意思,姜维还是用卑谦的口吻回答:“此曲名唤《当归》。”

  

当归,当归……钟会喃喃重复了几遍曲名,然后仿佛回想起什么有些尴尬。钟会抬手往眼角抹去,那里竟然残留着零星的泪渍。

  

 “说起来,我倒是对你也通音律略有耳闻。”像是掩饰尴尬一般,钟会干咳两声转移了话题,然后朝他抬起下颚,“现在到我府上来。”

  

不仅姜维,对于司徒大人的话连魏将们都面面相觑,虽然众人都知道两人短时间内就变得相当亲密,但大抵都认为不过是收拢降将人心的作态,并不以为意。而现在两人的氛围却微妙的告知着并非全然如此。

  

他们当然也不会知道两人昨天才开始密谋的具体内容。

钟会脸色一沉,“我发现近日有人不知会我,便擅用惩处原蜀将,是也不是?”他道,“此次经过如何,我自会查明,秉公处理。不该逃的一个都逃不掉。”

  

无视因为心虚而低下头的田续,转头对姜维道:“叫你来你便来。我只是见好好一首曲子竟然给吹得不成章法,看不下去才破例想给你点指导。”

言罢他拉住姜维的手。

姜维的手骨节分明而有力,带着刀伤和茧子;钟会的手白皙而修长,一丝受伤的痕迹都没有。

姜维的手温度偏低,钟会的手却是火热的。

  

“还有你们。”钟会扫视了一下一旁鸦雀无声的众人魏将,“你们以后尊重姜维将军必须跟尊重我一样。不然,军法处置。”

  

留下这样一句跟一片直挺挺跪倒在地的众人,姜维被钟会拉着回了府邸。

  

钟会把府里能有的酒全搬了出来,明明酒宴不赴,却命令姜维陪他喝。偏偏酒量又不怎样,姜维都觉得有些醉了的时候,钟会几乎不省人事。全程几乎都是钟会扯着他说话,他只是跟往日一般温和的应着。

 “原来是……为了维护部下吗。真像你……会干的事……”

钟会已连话都说不清。姜维将人扶上榻,并且体贴的替他除去靴子。姜维刚要转身离开,榻上那人却伸出一只手,牢牢揪住他的衣摆不放。

姜维明白钟会的意思。相识以来姜维便经常被钟会叫去府上,日间谈得久了夜间在此留宿早就不是第一次。两人各自占据床榻的一侧,和衣而眠,随着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话逐渐睡去。于是,他默默除去外袍,倚在钟会身侧。

  

钟会仿佛醉了又没有完全醉。黑暗之中,忽然就听他说出一句,“你还是忘不了故国和你的丞相吧。”

  

姜维微微一惊,酒也醒了一些,但他并没有听出钟会有愤懑的意思。

  

“如果你忘得掉,那就不是你了……”钟会喃喃道,随后将头侧向他那一边。“我听得出来。也感觉得到。所以我都能明白。”

姜维没有回话,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回应什么。

  

“为什么要这样逼迫自己?没有人逼迫你,原本应该是一件很幸运的事。”

 不,这不是逼迫……这是我自己选择继承丞相的遗志,去完成先帝留下来的那个梦。

 可是耳畔仿佛有一个冷淡的声音在问他,你真的没在逼迫自己么?

他不知道。他只知道这个梦从先帝一直传承到丞相,再从丞相传承到他,他已无法停止。

  

“为何……问维这种问题?”

  

“因为我自己知道,这种滋味并不好受。”钟会转过脸来,漆黑的瞳孔望着他。“拼了这条命也要达成,不然,自己就毫无价值,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意义——抱着这份心情,一路走到今天,你不也是这样的?”

姜维不由自主握紧了拳。钟会的话并没有错,他的确是这样一路走到今天。他并没有忽略话中的“也”字,他想,也许钟会也是由于某些原因,一直逼迫自己不择手段往上爬吧。

  

“不过,已经没事了。”他听见钟会淡淡的声音,“至少你以后,再也不用逼迫你自己了。”

  

为什么要这样说呢。这又怎么可能。那是丞相和自己一生的愿望。直到呼吸停止的那一刻以前,都不会放弃。

当然他并不打算反驳,却听那人说道,“我所做所为已经无法停止。但是,你却是可以的。毕竟……”那人伸出手,轻轻抚在他的脸颊上——

  

“你已经很努力了。”

  

他忽然就怔住。在这漆黑的夜中,在看不清楚双方表情的情况下,只有脸颊上温热的触感。

  

“你做得已经够多了。”

  

他的声音因为酒劲而温柔,却让姜维的心仿佛被重重击了一下。他下意识的就撇开脸颊上的手,背过了身子。

要背弃丞相是嘱托是不可能的事。坚持了几乎一辈子,现在要放手早就太晚了。而且为了达成这个愿望,牺牲掉的已经太多太多。身边的人也一个一个的减少,日复一日陷入深黑的夜幕,只有回想起当初的嘱托,才能在黑暗中看到一丝光亮,这已成了他至今为止唯一的愿望。

  

然而,内心深处何尝没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希冀。某一天。有人会对他说,

 “已经可以结束了。”

 “你很努力了。”

 “你做得已经够多了……”

  

过了好一会他才发现自己为何不由自主背过身子,那是因为即便黑暗也不希望对方察觉自己的表情。分明有眼泪沿着眼角绵延不断的滑下,湿漉漉的一片。


是自己也开始醉了吧。

  

“所以。伯约……跟我一起吧。”

背后传来梦呓一般轻微的声音。随后背部一阵温热,有个身躯缓慢的,犹豫的,从背后环住了自己的腰。

  

“我可以让你看见从未见过的东西。有你在的话,一定没问题的……”

  

姜维终于忍不住重新转过身子,望向钟会。黑暗中只能看到一个轮廓。

“只有你才能跟我站在一个高度,我的一切……都可以跟你分享。”姜维一直察觉钟会看他的眼神带有温度,却从来未曾听到对方如此直白的话语。也许是酒的关系吧。钟会直直的望着他,即便是夜幕中,那双眼睛的神采也异常清楚。“伯约,我对你……”

 

后半句仿佛被他噎在了喉咙,似乎有些羞涩,怎么也说不出来;半晌,钟会终于靠近他的头颅,像横了心一样闭上眼,用嘴唇堵住了姜维相同的部位。

  

先是嘴唇碾压,随后唇舌交缠。夜晚是冰冷的,身体却是火热的。两人不知纠缠多久才分开,衣衫在厮磨中变得凌乱不堪,唇舌之后交换的酒的味道依旧浓郁。也许是醉意的关系,钟会眼中蒙了一层薄雾,但是其中蕴含的眷恋和热度却是以往任何时候都无法比拟的。

 

被这热度感染了一般,姜维觉得那颗早已沉寂绝望的心仿佛也热了起来。他一把拉过枕边人的肩膀,再次堵上那张还在微微吐出喘息的嘴唇。这次纠缠的不但是唇舌,还有肢体。不记得是谁先拉开了谁的衣服,让接触变得更加彻底——压制钟会的动作并没有花太多力气,咬住钟会的肩膀然后挤进他的身体。无视钟会的身体微小的反抗和让他慢一点的请求,姜维迅速开始动作。

 

自己一定是疯了。姜维想。他跟钟会,他跟钟会……

 

交叠的喘息声中,一切的意识都变得模糊起来。


也许真的是喝得有些过了,姜维醒来的时候头依旧隐隐作痛。披衣,起身,下榻,推开窗子看见外面大雪漫天,他便立刻合上窗子将寒冷的空气挡在外面。

望了一眼依旧在沉睡中的钟会,姜维简单的清理了一下床榻,随后默不作声的换好昨日的戎装。昨夜的一切都像梦,与梦一般令人心醉亦与梦一般易碎。

终究还是有必须要做的事。就像钟会抛不下他的执念,姜维的脚步也不会停止。

  

总之接下来与以往一般,顺着那人心意说话和做事,博取他的信任即可。如今知晓钟会对自己抱有相当程度的感情,只会更加利于自己行事。这是早就注定好的,毁掉自己国家的人都该死。

  

他望了一眼对方的睡颜,不似平日那般锋芒毕露咄咄逼人,显得分外温和和安静,唇角还噙着一丝笑意。

最终迎来背叛的那一日之时,这张脸上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。也许是愤怒,也许是悲哀,也许会很难以置信,看着染血的长枪从自己胸膛里拔出来的时候。

  

 “……伯约?”思绪被打断,他看见钟会支起上半身从床榻上坐起,还揉了揉眼睛,显得分外孩子气。姜维别过头去,不动声色避开他的视线。

  

钟会的目光落在昨夜胡乱扔了一地的外装上,脸色一僵,显得尴尬起来。

  

姜维不禁莞尔,上前拾起地上的揉成一堆的衣物,又从旁取了一套新的帮着钟会穿戴好。随后两人坐在铜镜的案前,姜维索性连梳头的任务也一并帮着包办了。

  

“怎么了,一早脸色就这么差?”钟会问了出来。

  

“无妨。只是想到……维久居沙场,生离死别看得多了,虽如今与士季如此,总也对我们的大事能成与否、与士季一道能走到哪一步略有担心。”姜维谨慎地挑选着词语,同时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停。柔顺的银发从指缝滑落,沙沙作响。

  

钟会重重叹了一口气。“姜维,你这种担心根本不值一提。”

”说得也是呢。既是与士季一道……”

“因为,我……”钟会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,头也微微埋下,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。声音有些颤抖却说得很坚定,“……我不会像丞相那样离开你的。”

  

姜维握住梳子的手力道一滞,停在半路再也滑不下去。半晌,钟会终于忍不住回头观察姜维反应的时候,手腕被对方用力拉住,然后整个人被那人用令人窒息的力道拽入怀中,紧紧抱住。

  

钟会也没再出声,只是静静的把手搭在对方手背上。

  

姜维只记得那时心里充斥着说不出的苦涩和钝痛,在钟会的角度看不到姜维另一只手的指甲几乎都刺入了掌心。但姜维不知道自己在恨谁。

  

回忆的过程有些悠长,且充斥着苦涩意味。站在褒城城墙上的姜维这样想着。与两人在一起的时候,他总是刻意回避去想跟钟会之间的事情。分开后,他却总是不由自主想起他钟会的事情。

  

他本已下了击杀他的决心,身体却连他的意志一并违背,让他无法对钟会射出那一箭。他终于无法否定,钟会终归也他心里留下了点什么,让本不该有任何犹豫的他逐渐心软。

  

对应当初制定的计划,跳脱的部分实在太多。明明只是单纯的想利用那个人而已——但那人对他凝着的感情却如此真挚,即便现在那种浓烈的恨——他知道人在天性上不能没有憎恨,而这恨却恐怕来源于更加深沉的爱。

  

姜维想起初见的时候,钟会便给予他超乎寻常的礼遇。并不因为他是降将而轻视他,在对他恨之入骨的魏将面前袒护他。他还记得与钟会的那些灯下对弈,钟会特别喜欢拿一卷书让姜维念给他听。他已记不得自己都念过些什么,他只记得青灯—盏,柔光满室,而室外,或是风吹竹林,或是雨落空阶,或是静得连雪花碎裂在屋檐上的声音都听得见。分明是严冬,却有一种温暖如春的感觉。

  

他还记得钟会跟他保证,他绝不会像丞相那样离开他。

可最后却是他先背弃了钟会。他离开了那人,让那人对着他的背影流泪。

  

每当想起这些事,痛就会像溪流一样从心底静静流淌,但他却不能回头。北伐中原兴复汉室是丞相留给他的遗志,他为此付出了一辈子的时间,从不曾彷徨和困惑。也不能停止。

钟会对他而言是一个意外。出于博取信任的需要他不能推拒他,然后那个意外就这样在自己生命里驻扎下来。更意外的是他此刻竟然冒出了一个荒诞的念头,如果,如果在遇见丞相之前,他们……

想法还未成型就被他自己扼杀。

  

开弓没有回头箭。

  

姜维嚅嗫着嘴唇,终于轻轻呼唤出一个名字。

“士季。我也……”

一丝苦笑挂上嘴角,他仰头望去,天色微明,云彩的缝隙中依然有两三颗星子在沉浮。

“原来我也……”

他没有说出后面半句,仿佛那是一个禁忌。

  

 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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