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三国/姜钟】桑之未落 九

 卫瓘所能提调出的部队数量为二校各八百人,所统相当于一裨。得到了提调和执行许可的手书,他将一千六百人召集到了校场。那里地处成都中心,直达城区任何一处都不会太远。 

  

 队伍的气氛较往常有些不同,成群结队武装完毕的士兵从街道上穿过时,两旁的百姓都显得有些惊慌失措。

  

 卫瓘拿出文书,大声宣布接下来“运输物资”的任务——城北以彩锦道为界,任何物资可予取予求。时间则是从此刻持续到明晨。

  

 军中瞬间一片沉寂,半晌后,又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欢呼声。予取予求,自然是允许军部对城中大肆抢掠。这是一直以来攻下城池后的惯例;征西军进城之后,由于钟会的严令,不得妄动民宅否则军法惩处。众人望北不得归在成都又捞不到任何甜头,早就憋得难受。此时命令一到,焉能不大喜过望。

  

 几个副将小心翼翼的靠过来询问卫瓘,钟司徒不是一直不允劫掠,为何此刻……

 卫瓘嘴角咧开大大的弧度,将文书一抖展开,“这可是他亲笔签下来的,我看着他同意的。你们放心去了便是。”

  

 副官咽了一口唾沫,竹简上的诏命老实说写得含糊其辞,对何种物资,何种搬运方式解释相当暧昧,会签下它并非钟会的风格,但末尾处却毫无疑问是钟会的大印。

 一人大声喊道印信在此,必然不会有假,正是军司马夏侯咸。副官也将心一横,朝后方的士兵一挥手:“弟兄们跟我走!去夺了城破之日就该是我等之物!”

 士兵欢呼雷动,然后转身向北部给他们划分好的地界行去。半路上开始还维持着队形,你推我攘途中组织终于终于溃散,一群饥饿的狼般扑向送给他们的肥肉。

  

 队伍在路上有遇到其他将领麾下的士兵,后者不知不觉也加入了这个行列。然后又加入了几个副将。此时夜幕已经依稀降临,第一道冲天的火光从城中燃起时,形势的走向逐渐变得无法控制。

  

 劫掠开始。当听到部下汇报说卫瓘带领一支队伍划分了城北区大肆掠夺时,其他几个将领也做不住了。

 把持军队的大抵为钟会的亲信,其中有人找到了指挥士兵们搬运“货物”的卫瓘,并厉声责问他。责问身为原本直属司马昭投降过来的卫瓘究竟给钟会下了什么蛊,居然让钟会同意抢先只给他这支队伍这等“福利”。卫瓘则呵呵笑着说,确实没有这般道理。想必就算叫其他弟兄也参与进来,司徒应该也不会怪罪吧。就算会,由我卫伯玉担着还不行吗?

  

 将军们看着卫瓘手下一个校尉拽着一匹骡子呵斥着从眼前经过,上面是一车几乎装载不下的衣物。几个士兵再也按耐不住,纷纷冲上前去,低头去拾几匹掉落的蜀锦。除了一两个还在犹豫的人,其他的将军也开始指挥士兵,直奔城中首富之家。

  

  

 姜维即便在如此之深的地牢中,也能隐约察觉地面上的不对。但是牢中无窗无法窥的任何状况。这个时候门口传来响动,他以为是狱卒,却见张翼与罗宪一身血污狼狈不堪的朝这边过来,一见到他立刻飞奔而至,并且持刀斩断了牢门的锁链。

  

 “你们这是——”

 “不是我们的血。”张翼的脸色非常阴沉,简直可说沉痛,却不是光线暗的原因。

 “伯约这边是重犯的牢房,所以守卫才没有完全撤出。至于其他地方……”他顿了顿,但因为心知不能浪费任何时间又立刻说出口。“我们之所以能够脱出,是因为其他地牢已经没有守卫了。几乎所有的士兵已经出动——屠城。”

  

 眼前一阵发黑,姜维不由后退了两步,仿佛无法消化那个词。下一个瞬间他立刻拉开牢门冲了出去。

  

 外面已经入夜,变成一片红色和黑色交织的地狱。

  

 红色的,是火光和鲜血;黑色的,是夜色与残骸。喊杀声震天,士兵纷乱的脚步声到处作响,其中夹杂着女子和孩童的哭声。他看见商铺中残骸和财物一并滚落一地,店主被捅穿了肚子,吊在自家店门口。有几个魏兵把硕大的箱子兴冲冲的往外拖。有半裸的妇女被拖出门来强暴。奔流的江安堰中一片猩红,却并非因为火光的照射,这条哺育着两岸子民,无数妇女在岸边洗涤过美丽蜀锦的河,此时堆积着众多尸体,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。

 一切都像一场噩梦。这座历史悠久的古城,那坚实厚重的城墙在乱兵的铁蹄和欲望之下,原来如此的不堪一击。

  

 他从乱军中夺了一支矛,舞动手中的兵器,斩杀着已经杀红了眼的魏兵。他不记得自己从魏兵手下救下来多少人,但他明白城里的情况已经失控到无法收拾。

  

 乱军中他朝廖化等人大声嘶吼,传达命令。速去城外调兵进来,快去其他城区阻止情况恶化。但他也知道已经被调离成都城区的旧蜀军就算能赶到也得明晨。屠杀,依旧会继续。

  

 ——士季,你真的干了这种事。

  

 ——士季,想不到你竟如此残忍。

  

 ——士季,莫非我当初的决定就做错了。

  

 ——士季,你已恨我至此。

  

 ……

  

 ——士季,对不起。

  

  

 卫瓘登上一座位于城区的瞭望台,冷眼望着下面灼烧的城市,并未参与到抢掠其中。他的目的,本来也不在于此。

  

 “卫伯玉!总算寻到你了——你干得这等好事,就不怕军法处置吗?”

 卫瓘朝下望去,却见田续率领万数以上的甲士而来,立于台下与他遥遥相望。看样子钟会已经得到消息,开始派人阻止事态恶化了。再一望,田续身边还跟着十数名将领,有原魏军的降将,还有数名兵权在手的钟会亲信,皆面带愠色,想必是按耐不住加入了抢掠的小头领,突然却被告知他并非钟会本意而罢手。

  

 虽然他们尝试努力控制过事态,但要彻底收拾已经红了眼的军队何尝容易,众人皆是面带怨愤之色等待卫瓘解释。

  

 卫瓘慢吞吞爬下瞭望台,“我何罪之有?”

 “你假传命令,破坏军纪……”

 “我可没有假传命令。”卫瓘眼中寒光一闪,随后手一扬,一封白绢被抖出掌中。“只不过,谁说我传的是钟会之命了?”

 田续瞪大了眼,几名副将也面面相觑。

  

 “我卫伯玉所奉的,乃是晋公之命!”

 一军皆惊。

 “将士们为征战辛苦至今,打下敌国取些财物供己不足,乃是天经地义。这是得晋公所允,何破坏军纪之有?”众将窥来,果然白锦黑字清清楚楚。

 将领们无人反驳,他们面面相觑,其中不少人怀中还揣着死也不愿意归还的珠宝财物。

  

 田续却觉得心情复杂。入蜀地以来,魏将关的被关杀的被杀,剩下的都是愿意效命钟会之人。以至于现在见了司马昭的诏命,一时不知如何是好。

 卫瓘忽然声音转厉:“钟会之前可曾信任过你?若非此次城内大乱,他可愿意将重兵调与你驱策?你身为大将,数十年来食我大魏俸禄,如今却向故国举起反旗,何等大逆不道!吾这次,就是奉晋公之命告诉尔等,速速弃暗投明,还不至于在天下人心中落个谋逆之名。”

 田续脸上不禁出现动容之色。想到此次谋逆的确并无百分百的胜算,而自己若是有的选择,何尝不想开疆扩土之后风光归来,享受无尽荣耀?想到自己的娇妻美婢又都身在洛阳,心中不由百味陈杂。

 “可是……”田续露出犹豫之色,“这样一来,我等岂不是成了反复无常的小人?更何况,这段时日,钟会也算是胜多败少,他日……”

 卫瓘嘿嘿一笑,“你以为你活得到他风光的那一日?此次成都血夜,钟会必定会为了维持自己的声望,而严惩参与其中的将领。捕获你们这些作乱者之后,必然事后斩首处置。”

 田续皱眉,钟会并未下过斩首的命令,只是命他先集中十数名作乱的头目到一处,等事情平息再做定夺。

 卫瓘又道:“你不相信?我刚得到消息,夏侯咸现下已被钟会捕获,恐怕已经先行身首异处了!”

  

 一名刚地牢处过来不久田续的亲兵附和道:“确有此事!的确……夏侯将军已被先行处死,头颅还挂在天波道口,不少弟兄都看见了……”

 看着田续逐渐变了的脸色,卫瓘朗声道:“你们还要为他卖命么?为他打下江山,却不过取了自己应得的些许财物,便惨遭斩首!这种人值得你们背叛晋公么?”

 一名将领站起身来,大声道:“吾从未打算死在成都!吾……吾愿归降晋公!还望监军大人为吾说话。”

 此言一出,其余的几个被绑缚魏将也纷纷表示愿意归降。“晋公放过话,绝不会追究将军的任何责任。”卫瓘靠近田续,低声道,“若是将军迷途知返,并且前去劝说其余那些个还在为钟会效命的将军,不但无过,而且有功。”

  

 田续手中的长柄刀咣当一声掉落在地。

  

 原本划好的界限终于成为一纸空文,现在整座城中,各处无处不在生烟。收服田续所带领的有相当数量的兵力之后,卫瓘亲自率领一支步兵开往城南,只有那里还没有被彻底扰乱了。然而,入口处却被另一支劲旅所阻挡。

  

 “杜长史莫不是想抗命?”卫瓘沉下了脸,后面的弓箭队也蓄势待发,杜预的表情却很平静。他回应道,“这处城区大抵是贫农所住,一年的结余对你们而言也不过是一点小钱。就此离去如何?”

  

 “这一切皆是晋公的意思。找准时机许以将士重利,激起变乱,内部分裂钟会军是我等收回兵权最有效的一步。”卫瓘脸一沉,“我照章办事,若抗命,就算是你,也难保不会死无全尸。”

  

 “你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。”杜预的声音依旧沉静,他用的是“你们”而非“我们”。“少造些杀孽又如何?即便处在晋公的高位,他也未必热衷于殃及多余的人。晋公宅心仁厚,此次也是剿除钟会乱党不得已为之而已。”他淡淡说着,一袭文官素袍,不着铠甲的立在杀气腾腾的乱军面前。尽管他口中说出的对司马昭的评价他自己都不信。明明只要目的达成,成都是越乱越好。只要能重掌军队,消弭反乱军,区区一城百姓算得了什么。

  

 “卫伯玉。我且问你,钟会并不知晓你与夏侯咸一早就是晋公的内应,又为何会轻率将其处死?夏侯咸果真是钟会所杀?”

 卫瓘一怔,随后坦然道:“不错,夏侯咸乃是我奉晋公之命将其就地斩死,挂头其颅于道口。若非如此,如何坚定将士对钟会的倒戈之心?”

 杜预目光中露出哀戚之色:“夏侯咸毕竟跟了晋公七年。”

 “为成就霸业,小小牺牲,在所难免。”

  

 “……是吗。”杜预阖上双目,复又睁开。他上前一步,一字一句道:“那么我也告诉你。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,绝不允许尔等踏入此地城区一步。”

  

 表明立场后,双方已然无话可说。

  

 卫瓘心中盘算着是否要强行攻取这处,却看城楼上旌旗闪动,似有伏兵,心中犹豫不决。然而却有一员魏将按耐不住,大喝一声,手中长刀直直劈了过去。眼看刀锋就要落在杜预面前,却有一架长柄斧气贯长虹般直直插入二人之间,硬是挡住了刀的攻势。魏将只觉得那劲道出奇得大,手中之刀被斧背一撞直直飞了出去,人也跌坐在地。

  

 庞会收势,长柄斧朝地面重重一敲,撞击声震得正打算上前的几个魏将都没了气势。庞德之子的眼神扫视了周围一圈,对方的士兵们与他眼神一触纷纷退后。杜预身后的城楼上冒出震天杀声,众多甲士纷纷涌下。卫瓘立刻拨马便走,还回头恨恨盯了杜庞两人一眼,“我们上别处!”

  

 庞会目光落在杜预身上,见好友毫发无伤,表情立刻缓和了下来。

  

 望着对方部队退去的身影,杜预微微苦笑了一下,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,而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守住此处城区。

 “钟司徒也真是的,竟然只给你数百人守住此处,还说什么‘是你杜元凯一定办得到的’。幸好你真将他们唬住了,不然我们都得玩完。”

 “怕玩完你还主动冲出来?”

 庞会挠了挠脑袋,讪讪说不出话。

  

 杜预眼底露出温柔之色,跟庞会解释道:“这倒不能怪钟司徒。眼下将士大抵都脱离他的掌控,他自己那处情况已相当不乐观,能抽调一部分给我已属不易。”他轻声叹道:“此次交手,钟会这边恐怕不是‘一败涂地’所能形容的。毕竟钟会再聪明,只是个谋士;而司马昭……是个枭雄。”

  

 庞会半晌说不出话来,良久才道:“我俩也得罪了晋公,会不会跟着陪葬啊?”

 杜预苦笑一声,“的确如此。卫瓘说的没错,当初降服于钟会若还能用走投无路做挡箭牌,此次的确可算公然抗命呢。”他望了庞会一眼,“只是拖累了你。”

 “帮着你有什么不对的?”庞会立刻回应,随后又恨声道:“而且我晓得,冤有头债有主,为报家父之仇我也只找姓关的算账——这等肆意妄为到处杀人的家伙,不管是为了什么都是不可饶恕的!”

 杜预欣慰的点了点头。可恨双方还是兵力悬殊,他俩能做的,也只是驻守此处,保得这一方而已。而尘埃落定的后果,杜预也完全无法预料。

  

 “不过元凯你不用担心,车到山前必有路,你接下来怎么做我都帮定你的!”

 听着庞会满不在乎的声音,杜预莫名觉得自己的担心就像笨蛋一样。他转头望向庞会,对方眼中满满是期待与信任,不由心头一热。得友如此,已是一种恩赐。自己究竟还在求些什么呢?

  

 良久,终于冲庞会释然一笑,并且按住他肩膀用力摇了摇。

 “此次成都之乱过后,若我俩还得洛阳后还有命在,必上贵府与君痛饮三天三夜。”

  

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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