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姜钟】桑之未落 六

  

“这么说,你是认为本帅决策错误了。”

  

“不敢。”杜预的声音与以往一般不紧不慢,不疾不徐,“只是私以为,贸然进军褒城,不如您之前定下的方略,深沟高垒静待变化来得稳操胜券。”

  

“住口——你当我打不下褒城么?”

“钟司徒扪心自问,那是您没在怒气蒙蔽了心智的情况下的命令么。”

  

 “你…再言此事,军法处置。”

 杜预只是淡淡回望他,固执地半跪在地,不说话。

  

“杜元凯,你是想被拖出去祭旗么?”

 “下官并非无事生非之人。事成事败,关系到的难道不是司徒您的荣辱?”

钟会微微怔了一下,然后别过了头。

“此战若败给姜维,我们全部得被那人拿去祭旗。我等将性命置于钟司徒的大事之中,至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。”

“……”

  

钟会瞪视了他半晌,终于像认输一般轻叹一声,道,“……此行绝非找死。”

  

杜预眼中闪过一抹惊讶,“……莫非司徒已有应对之策?”

  

虽说褒城只是一座困守孤城,但将蜀军逼到死地,反抗特别激烈也未可知;更何况经过连年的休整,褒城城防无比坚实,即便攻下我方损失恐怕也不在少数。

  

“我已设下一计,可无视褒城坚实城防,长驱直入城内。”钟会不耐烦道,原本并不想让任何人知晓这个计划——见杜预显然不是一句保证就能打发的。不过算算时候……

  

几个士兵涌入帐中,推推搡搡将一个满脸胡茬的蜀将丢在地上,并且按着他强制让其跪好。

  

......差不多也该把人带来了。

  

蜀将满脸都是愤懑怨恨之色,还带着说不出的懊恼。

  

“张嶷将军别来无恙。”钟会坐在主位上啜了一口茶。杜预望着这个被捉来的蜀将,暗自庆幸钟会并非全无考量。却见钟会朝他瞪来,“还不快起来,跟敌将跪在一处,成什么样子。”

  

杜预站起,却听张嶷已大声喊道,想从我口中透出一丝蜀军情报都是痴心妄想。

“我不想听你那些多余的废话。你是褒城南城门守将吧?我要你后日酉时,保证那处城门大开,方便我军行事。”

张嶷冷笑,“我蜀中男儿怎可能做这等背主之事?”

 “那么,蜀中男儿是否只爱罔顾军情,混迹赌场呢。别忘了,我是从哪里把你揪出来的。”

  

张嶷的神色一下子萎了不少。赌瘾多年无法戒除,虽然军中有严令,他还是忍不住偷出军营,本城不行就混迹于周边小城的赌场。却不料这次落单,被钟会设下的伏逮了个正着。

  

“就算如此,我也不可能……”他咬了咬牙,“你杀了我吧!”

  

“我不会杀你。而且,还会放你走。”钟会淡然道,“不过,你以为我不杀你,就没人杀你了?”

  

张嶷怔住。

  

“诸葛亮当年治军时曾立下严令,行军时期军中禁赌。欠下赌债挪用军费者杖毙。那么将军你……得死上几次呢?”张嶷只觉得头顶打下一阵惊雷,耳旁嗡嗡直响,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“只要我们散播一些传言,让姜维知晓,他会怎么做呢?稍微查一下帐,将军干得好事可就无所遁形了啊。那是诸葛亮当初立下的律令,你猜他会怎么处置你?不但按军法处死,而且还是因聚赌而丧命的三流死法。在众蜀将之中,也算相当难得就是了。”

  

张嶷依旧呆呆的跪着。若是时光可以倒流到进赌坊前,他宁愿砍下自己一只手。

  

“不过,倘若按我说的去做,这一切便不会如此。”钟会低沉的嗓音似乎带了一丝诱惑之意,“你依然能保留你的地位。什么都没有发生,你不过需要在酉时交班的时候将守将调开一会,再撤出城墙上的士兵。待城里一乱,谁能知道是你干的?”

  

张嶷忽然抬头望向他,“褒城一破,我一样得沦为阶下之囚。”

  

 “那又怎样。蜀国早就亡了。”听到此句,张嶷的眼神变了一变,然后默默低下了头。钟会继续,“这场仗即便你们赢了,也不过是姜维一个人的荣耀,于你们何干?当然你们原本就不可能赢——只能落得一个陪葬的下场。”他冷笑,“换个边站,至少还能保持原来的官衔,一世无忧。”

  

将失魂落魄的张嶷送回,钟会再次下达命令,抓紧时间进城采买,迅速整顿军备,后日酉时之前务必能让三千人马到达褒城城下。

  

望着出城的部队渐行渐远,杜预站在城墙上发出轻叹。冬日的寒风灌满了他的长袍,空气中又湿又冷,他却并无回房的打算。大多数人被安排在城内,钟会带了几个最强悍的部将前去奇袭褒城。这并不是他乐于见到的。

  

 “元凯,你究竟还在担心什么?既然钟会有他的考量……”

 杜预望了一眼庞会,“此仗未必会赢。”

 “你怎么这么肯定?”

  

杜预轻声叹道:“用兵而喜先天下者忧,约结而喜主怨者孤。夫后起者藉也,而远怨者时也……”

  

 “元凯,这……这是何意?”

 “……”杜预郁郁的望着庞会,还以为这些年来庞会能有些长进,不过如今看来此人估计把自己当年送与他的做好集解的《战国策》与《左传》全扔角落里积灰了。

  

苦笑一声,杜预耐心的解释道,“可想而知,率先挑起战争的人容易被动,陷于孤立;但后发制人就能有所凭借。原本大致方略已定,以逸待劳必定稳操胜券,可现下钟会却舍弃了后发制人的优势,如此很容易中途生变,陷入险地。即便用策,钟士季心结却从未放下,怨简直有越积越深之感。这等情形下妄动刀兵,败亡只怕是迟早的事。”杜预轻叹,“只是,这已经不是我能阻止的事了。”

  

“阻止不了便不阻止,我倒不认为是坏事。”庞会挠挠头,“元凯你知道吗,听他们说你为了阻止去跟钟司徒杠上,可把我吓了个半死。你不是最惜命的么!”

  

杜预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,“你担心我?”

  

“那是当然。”

  

“……我说过无论发生何事,总会护你周全。我总得惜着这条命的。”

“哈哈那是……若是元凯都应付不来,我这条命可必然得落在这了。我还想活着回去见阿曼呢。我这一走,她肯定天天站府门口等。”

“也是呢。”杜预淡淡道,“除了尊夫人,贵府上两位小公子估计也想你得紧了。”

  

“是啊是啊。果然还是得保住性命回去才成——说起来元凯,这些年也都不见你来我府上喝酒。这次若能回洛阳,陪我痛饮三日如何?”

  

杜预静静的望着他,没有立刻回答。庞会有点被打懵,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,让好友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压抑起来。良久,杜预终于道:“成败未定就想着喝酒,成何体统。”他低沉的声音里带着清冷的气息,“快去将城内守军调上城墙布防,尘埃落定之前,一刻也松懈不得。”

  

 “知、知道了这就去……元凯莫要拿这么恐怖的眼神看我……”

  

望着同僚匆匆下城,拐角处还冲自己咧嘴一笑,杜预略带无奈的重新将视线放到几乎已经看不见的旌旗上。

求而不得与得而复失,也不知哪样更让人难以接受。但不愿认命而拼死一搏,不愿失去而尽力挽回,总也不是每个人都做得到的。思及此处,还真是有些羡慕钟会。

  

曙光已开始照亮城垣。

  

  

入城的时间,接应的信号,一切应该都布置妥当了才对。

行程两日,临近酉时,队伍如计划一般悄无声息地潜入城中,但钟会总觉得哪里不对劲。虽说守城部队确实已经给调走,但这安静也太不同寻常。

难道说……

一只响箭直直射向天空,在夜幕中绽放出照亮云层的光彩。几乎与此同时,杀声从四处冒出,城墙上射来无数羽箭,惨呼声中周围的士兵纷纷倒地。

  

“中伏,快撤——”即便下达了这个命令,兵乱之中一时也很难被很好的执行。究竟只哪一步出了问题?现在就算思考这些也是徒劳,当务之急必须脱困。

迅速地退至城门口,却发现城门已被关闭。钟会的坐骑高高仰起前提,硬生生在生铁铸成的城门前停下。

  

钟会回头望去,城墙上尽是蜀军的伏兵。杀声震天中,众多敌军手执火把,将周围映照得有如白昼——他清清楚楚的望见城墙上那个戎装长枪的将军,正是姜维。

姜维执起一柄长弓,箭已上弦,弓被拉得犹如满月。无论是箭尖还是那人眼神所向,都是自己,恍惚间有一种时空回溯的错觉。

  

当初,自己作为镇西将军,第一次志得意满的踏入剑阁栈道的时候,也看到过的场景。

  

一路的势如破竹,让他一时忘记了蜀中仍有誓死抗击魏军之人。纵马踏过不过一人多宽的栈道时,蓦地风声骤起,伏兵也是这样杀出。坐骑被惊,他想快速通过栈道,一阵剧烈的疼痛却急剧袭来——余光看见一截银亮的箭尖从肩膀处透出,鲜血随之喷溅而出。巨大的冲力让他从马上堕下,几个将士拼死拉着他才没滚下栈道。求生的意志让他拼命抓着有些破损的栈道绳索,他努力的朝箭支射来的方向望去,他看见岩壁上站立着的那个蜀国将军,目光锐利,一手执弓,一手刚刚放开弦上之箭还未垂下。略带疲倦的神色说明他已在此蹲守许久,却像一堵年代久远的城墙,剥落多处却依然坚不可摧。俊朗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钟会却能清晰的感觉到那人的憎恨和敌意。

  

也许是风向的关系,也许是那个地点隐蔽却狙击性略弱,也许是出乎意料的好运气,那一日他并未命丧于姜维箭下。

  

而这次呢。与他一样,姜维也不会犯两次相同的错。这种程度的距离,是为了狙击精心计算过的,要的就是这次再无失手可能。

火光很亮,但他依然看不清姜维脸上的表情——也许是不想去看清吧。

他曾以为他们的敌对已是过去式。因为那之后,他与那人相识,相知,相惜,有结为兄弟之情,甚至有......结发之谊。

以为。

事实却很讽刺的告诉他,他与那人之间,从来什么也没有改变过。

  

 他心里忽然很想笑。

 张嶷多半是跟他坦白了吧。

  

此时此刻,居高临下眺望敌军的姜维,心里感觉相当复杂。他抱着一试的心态推测钟会完全可能主动攻来,只有这样他才能抓住求胜的契机。他也知道钟会若要来必然会有所准备,那人善于攻心之策,这次的切入点会是什么呢。

他收到消息,张嶷竟然在大战将即之时又出城聚赌。除了这个毛病以外张嶷无疑是个优秀的将领,他并不想因此断送他,也知道军旅生活极其枯燥个人都得有个发泄途径。因此一直以来他都睁只眼闭只眼——只要不知道,便可以不以军法严惩吧。挪用的军费自己俸禄里补上便是。但眼下绝对容不得人擅自离岗,于是他派了人,在张嶷归来之时委婉的提醒了他。自己早已知晓一切,却望日后莫要再赌,好好将功折罪。

  

然后传令者送来一封张嶷的留书。上面将钟会来袭南门的事情和盘托出,并对自己聚赌的罪状也一一供认不讳。他请求大将军以沙场阵亡之礼下葬,而非因罪问斩。

  

他立刻去召张嶷过来询问详情,那人却已在个人帐中自杀身亡。

他觉得悲痛和震惊难以言喻。留书最后,张嶷还对未能对国尽忠以及辜负了大将军的信任表示深深的懊悔。

  

这是一个真正的男儿为他所效忠的国家做的最后一件事情。

  

心头没有丝毫取得情报的喜悦,只有失去老友的哀伤。他不知道在战事结束后,是否真会按军法处置那人,但他已经不想看到任何战友死亡。即便早就告诉过自己这是北伐的代价。

他不恨钟会的算计,只恨自己的无力回护。失去相识的人已经不是第一次,但每次所带来的痛苦都不会因此减少。

再次凝神瞄准钟会。失去一名老友换来的情报,理应……用得其所的。

可是结果会不会只是自己失去得更多?

  

张嶷居然不顾性命在支持姜维啊。跟看上去的胆怯完全不一样呢。钟会想,也是,他们毕竟是姜维的部将,都听姜维的话,都钦佩他。张嶷也会做出这种选择理应在自己预料之内,竟然被自己硬生生忽略。钟会心中冷笑,那是对自己的嘲笑。只要对上姜维,他好像总是会在设置计策上干出难以置信的蠢事来。

  

钟会不信命,却总是在承受命运的捉弄。在这一刻他忽然怀疑,也许真的是生死有命——他注定会死在此人手上。

他再次面向姜维,这次终于清楚得将对方的轮廓刻入眼帘。然后他对着闪耀着寒芒的箭尖阖起双目。

那张朝思暮想的容颜在眼睑的覆盖下也未曾消失。为何即便到了这个时刻,仍觉得心有不甘……

  

随着身边将士惊喜的欢呼他蓦然睁开眼,却看到城门在众人坚持不懈的努力下终于被拉开了一道口子。钟会立刻调转马头,从越拉越大的城门口中冲了出去。

  

那道纵马而去背影依然在射程范围内,姜维握紧了箭羽,却依然没能放手。一旁默默伫立的张翼看在眼里,终于说道:“机不可失。伯约,莫忘了你布置这一切为的是什么。”

  

若要动手,方才困住钟会时是最佳时机。可那时他的视野中钟会看他的眼神让他无法无动于衷。

那是一双带着强烈恨意的眼眸。自己欺骗于他又背他而去,被怨恨也是理所应当的吧。然而那眼神却跟那日他掐住对方脖颈时的一样,有的并不仅仅是恨而已。

他看见钟会像认命了一般,对着他闭上了双目。唇角甚至露出一丝笑意。握住箭羽的右手又紧了一紧,姜维不由自主咬紧了牙关。心底一个飘渺又无法忽视的声音在问他——

  

你当真,要再杀他一次?

  

箭支蓦得飞出,快似流星,钟会简直能听到背后金属破空而来之声。

  

箭支堪堪擦过他的脸颊,带出一丝轻微的刺痛。只听哗啦啦一声,前方距离自己数寸未满的“帅”字大旗旗杆被硬生生从中射断,跌落在地任乱兵践踏。

  

钟会怔怔的看了帅旗一会,伸手搭上左肩。似乎不能理解坠入地面的为何不是自己身躯。阖眼之后又睁开,忍住回望那人的冲动,钟会拉紧了缰绳带着残兵纵马朝城外围撤去。

  

  

逃离城外的队伍渐行渐远,姜维终于一拳砸在身侧的石壁上。

“可恶……”良久,他才发出一声低呼,很快湮没在晚风里。

  

  

 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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