曹不

 

 

五

 暮色四合。残存的夕阳光芒斜斜照进京都守护屋的院落，刺得土方的眼睛有些难受。明明按照信函上的约定，松平容保让他们一大早就来到自己的邸宅等待，可是已经一整天了，除了正午和方才端出酒水和饮食款待他们的侍者，连这位京都守护的影子都没瞧见。

 

 室内运筹交错，饮宴的气氛正浓。这是一个百叠大小的厅堂，土方的位置正在门边。他从院落墙边的夕阳上收回视线，观望着房间内的情景。

 

 虽说大家都是同一组织的成员，但是在这种场合，两派人马很自然的就分成两边落座了。左边的首席便是芹泽，他面无表情的喝着平时他们难得一见的陈酿，一杯下肚，旁边的平山五郎就会立刻为他添满第二杯。

 芹泽右侧坐着的是一个瘦瘦的年轻人。额前刘海很长，几乎连脸都挡住了半边。桌上的食物几乎都没有动过，因为他每吃两口就会望一眼旁边的芹泽。他个子不高，背也似乎有点驼。但是只要芹泽叫他一声，他立刻会像标枪一样站得笔直。

 

 这个人也是跟随芹泽从水户一道来的亲信。新见锦。

 

 坐在最左边角落里的人则是平间重助。与其说他在“坐”，不如说是“缩”。他整个人常常是缩成一团，好像周围全是可怕的东西，眼睛里也常是怯怯的神情。其实他的剑术一点也不差，资质也不在冲田，斋藤之下，但是十七岁那年不晓得受了什么刺激，一看见血就会连刀都拿不稳了。于是明明有免许皆传的实力，却至今连目录的资格都没有拿到。

 仅次于末席位置的人是野口健司。野口油光满面，麻子一脸，浑身上下唯一能让人看着愉快一点的地方，就是手里那条烤鱼了。

 而靠在厅堂右侧这一边的人气氛似乎活跃的多。近藤和山南一边小酌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；冲田早就离开了自己的位置，挨到斎藤旁边，勾着他的脖子也不知在嘀咕些什么。而最吵闹却是原田那一侧。

 “很美味呢，真是让人怀念的烤鱼味道啊……”原田一边咬着烧鱼一边感叹道。他是伊予松山脱藩的浪人，他的家乡以鱼肉鲜美而天下闻名。

 “这份鱼美味也好，不美味也好，其实不是重点……”平助在一旁呆呆的说。忽然他猛的跳起来，揪住原田了的衣襟：“重点是，为什么你可以抢了我的鱼还吃的那么理直气壮？！”

他的动作很大，一连串碗碟都给碰翻了。

 

叮铃桄榔，砰铃乓啷。

 “呀，平助你别这么小气，饭要大家一起吃才开心嘛。”新八笑嘻嘻的凑过来，伸手把平助碟子里剩下的半条鱼也拿走了。

 “新八你不要太过分了！你别以为我不知道，叫斋藤把那间杂货间分给我睡觉的也是你吧！”

 “哎？这也没什么关系吧，那间除了在一楼，房间一点不比其他的差嘛。”

 

 “你还说！！杂物那么多，睡觉的地方太窄了吧！！”

 “嘛~只是这种小事有什么好发火的。”新八的大手用力揉着平助的头发，故意做出一脸沉痛的表情：“我也是迫于无奈啊，平助，你的体型，是我们之中唯一能挤进那些杂货中的嘛。”

 “新……八……你以为是谁老抢我的饭我才长不高的啊！！”平助扑上去使劲掐着新八的脖子，新八躲开，两个人绕着桌子追跑起来。周围的人笑倒一片，桌上的东西也更是给撞得东倒西歪。

 

叮铃桄榔，砰铃乓啷。

 

 ……明明会见的时间是拖的越久越显不利，这帮人却好像根本没把它放在心上。土方脑袋上隐约爆出了青筋，还真是羡慕这帮粗神经的部下啊。

 

 然而看着队员如此，他自己的心情竟然也奇妙的轻松了起来，仿佛本来就不存在什么解决不了的大事。甚至在这里苦苦思索着郁闷着的自己倒像个傻瓜一样。

 

 得有点干劲才可以啊。土方又想，我们并是不是来尝试能否被得到承认的，而是必须用任何方法或手段来得到承认。接下来无论得到怎样的对待，都已经无法回头。想到这里，土方的心情也平静了很多。

 内侧的门忽然“唰”得打开了。随着这个声音，热闹的大厅顿时鸦雀无声。土方顿时坐直了身体，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厅堂门后。终于要来了吗？

 

 拉开门出来的是一个华服的美青年。紫色的羽织几乎及地，腰线上用金线绣着纵横交错的图纹。最显眼的还是他腰间的太刀，白金吞口，剑穗上挂着龙眼大小的明珠。

 

 土方认得这个人。前几天他在大街上为了当夜的住所灰头土脸到处奔波的时候，正遇到这个人骑着高头大马，带着一帮侍从招摇过市。青年正是隶属京都所司代的旗本伍长，也是会津藩首屈一指的剑客，柳川佑一。

 柳川大踏步的的走到厅堂中心，迅速从左到右把所有的人扫了一遍，终于极不情愿的吐出一句：“松平大人叫你们过去。快一点快一点。”随后转身就走。

 

 跟众多出身名门的贵公子一样,柳川也以自己侍奉大名的家族为傲，而看不起这群町人出身乌合之众。

 “这……请等一下！”近藤急忙叫住他，“松平大人的所在，究竟是……”

 柳川冷哼一声，头也没回：“别人不说，就不会自己跟着？松平大人愿意见你们一面就不错了，完事后快点走，这里可不是流浪团能久呆的地方。”

 

 屋内更静，众人的心情就像浓雾慢慢弥漫了一般。情况，似乎比想象还不乐观。

 近藤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：“松平大人的意思……是否是允许我们加入会津藩效力？”

 “你们硬要这么想，也无不可。不过我先告诉你们，武士可不是你们这种农民和町人可以胜任的，不想丢人现眼的话，现在放弃还来得及。”

 

 青年语气强硬而不屑，却有一种奇异的清爽之感。或许是因为这是毫无心机的真心话吧。但也正因如此才尤其让人不快。

芹泽的脸首先放了下来。

 

 他冷哼一声，“年纪不大，口气倒狂妄的很。”

 柳川站住脚，回头瞪视着芹泽：“你说什么？”

 芹泽嘿嘿一笑，说：“想当年，长州芹泽城里，城主和你大哥津轻顺承商讨税制事宜的时候，你还在桌子下面爬来爬去玩呢。现在才刚刚出人头地，就目中无人了？”

 

柳川怔住。

 柳川出身大名世家，是弘前藩藩主的亲侄儿，后来被津轻氏过继给了重臣柳川齐护。这重身份根本不可能为低级的町人所知。

他急忙问道：“芹泽城主贞干是你什么人？”

 

芹泽鸭冷冷道：“自然是家父。”

 在提问之前，柳川心中便有定论。确定了心中所想，他的傲色也收敛大半，甚至还露出欣喜之色：“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芹泽鸭先生？”

芹泽当然不会否认。

 

 柳川感叹道：“我还以为只是讹传而已，没想到像您这样优秀的武士竟真的出现在这里。家兄与贞干大人向来交好，今后也请您多多指教了。”芹泽嘿嘿一笑，“好说，好说。”随后一路上，两人竟然颇为亲近的你一句我一句搭起讪来。

 原田在后面嘀咕了一声。“虽然这臭小子不乱说话了，我好像更不爽了呢。”

“同感同感。”这是新八的声音。

“杀了怎么样？”

“总司……那会有大麻烦的。”

“如果是‘意外’就没办法了吧？”

 越来越放肆的音量终于在土方的眼刀下噤了声。

 

 穿过第三条回廊的时候，终于来到一座十几丈高的长屋前。

 柳川半跪下来，轻轻扣了扣门扉。那时他脸上的轻狂已经不见了，取而代之的是卑谦之色。

“松平大人，我把他们都带来了。”

 

 一个年轻的侍婢从内将门拉开，随后垂首退到一边。门内酒杯碰撞的声音立刻随着浓郁的气味，一股脑儿涌了出来。

 土方能分辨出，这是酒水，烟土和女人的脂粉混合而成的气味。他经过某些赌场旁边的时候也也闻到过类似的味道。这并不是他所习惯的。

 柳川似乎一刻也不愿意再他们身边多呆，留在门外候命。土方踏入主房之后，他看见众多搂着漂亮艺妓，穿着华丽的男人正喝得兴高采烈。看见他们一行人进来，也只是不冷不热的扫了他们一眼，仿佛他们的存在根本无关紧要。

 

 ……明明说好一早就让我们到，可是直到现在才安排会见，就是因为这种贵族间无聊又持久的饮宴吗。土方环视了下四周，目光很快固定在首席座位的男子身上。那个男人裹着一件极漂亮的狐皮袍子，双手握着缩在袖子里，双目微闭，虽然是宴会的主角，却仿佛周围没有任何事能引起他的关心。

 

 这个人就是京都守护松平容保吧。也是发信函让他们这个浪士团到这里来见面的人。

 土方一行人进来之后，他微微抬起双目扫了他们一眼。土方等人立刻按照武士的礼仪驻刀半跪下来。

 “松平大人。新选组吾等按照邀约前来。”近藤大声说道。

 

 松平身体动了动，调整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，复闭上眼道：“你们说什么？这里声音很大，说话大声一点。”

近藤只有又重复了一遍。

 

 松平终于用比刚才仔细了点的眼神打量了一下新选组的众人。随后，从袖子里抽出一只手，指着一帮正喝得热火朝天的华服男子，淡淡道：“如果你们想从浪士变成像样的武士，我同意也没有用，你得要他们同意。”他一个一个的指了过去。“那个人是勘定奉行手下的税务官。那个是高家的幕府仪仗队长。那个是京都的寺社奉行。只有把他们哄开心了，我再把你们编制进会津藩，面子上才说得过去。”

 

 哄？在这个国家危机重重，治安一片混乱的时代，幕府的高官们却在这里饮酒作乐，而真正想出一份力的人却还得来哄他们开心。土方扣紧了手中的佩刀，他还未说话，近藤的声音在身侧响起：“那么松平大人，我们应该怎么做呢？”

 

 松平懒散的叹了口气，淡淡说，“那么先这样好了。你们不是号称个个剑术高超么？刚好……看到院子里那棵树没有？我正想把叫人在那个位置做个池塘，正嫌它碍事呢。你们找个人出来把它砍了，总不成什么问题吧。而且大家酒兴正浓，来点余兴节目也不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