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狗博】一路向南(五)~(六)

(一)

(二)~(三)

(四)

 

(五)

 

嘉吉三年,箱馆。

 

四更天。博雅忽然从噩梦中醒来。

月已高了,夜凉如水,他已被冷汗湿透。

他梦见那个长满不同季节野花荒草的庭院,有谁举着酒杯对他微笑。

他看见满城火海,满街的哀嚎,火海中有人翻滚着朝他求救。

有谁狼狈不堪被绑缚在地,想朝自己冲来却被黑色镰刀架回原位,只有那双怨恨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。

那个人仿佛就是大天狗。

 

然后他看见了大天狗。

那已不是在梦中。大天狗没有睡觉,妖怪是喜爱着夜晚的。

眼前的篝火还未完全熄灭,他在树下,大天狗倚靠在不是特别高的树杈上,正目不转睛的看着他。

 

博雅一个激灵,揉揉眼睛撑起身子,抓了长弓就往树的背面走去。

他听见大天狗清冷的声音:“不想我看,我不看你就是,不用走远。”

 

“不是的……!”博雅咬牙切齿回应,他甚至不用抬头去看大天狗,汹涌的情绪就在胸膛里翻滚。

那种莫名的,悲伤又怀念的感情,几近将他吞没。

而且所有的感情都指向一个人,梦中那个狼狈不堪的、即将受到惩治的恶鬼。

他也觉得很迷茫。还在幼时这种微妙的心情就在膨胀,自从遇到大天狗,两人一起行动之后,这些噩梦更是让他对梦境里的人有奇怪的冲动——

 

想要尽己所能的补偿他。

 

到了树的背面,博雅还是忍不住瞅了一眼后面的大天狗。大天狗已没再看他,而是将目光投向半空的月轮。

 

 

—————

 

“我打听了下此地的名字,叫做はこだて。”博雅捡了根粗粗的树枝,在雪地上划下“函馆”二字,“我觉得汉字是写成这样。”

 

月明如水,雪地上的字也可以看的清清楚楚。

 

博雅脸色不是很好,受了委屈之后隐忍的表情都是这样。

 “半夜敲门打听地名,被居民骂了?”

“你以为这是谁的错啊!”博雅瞪了他一眼,“我也不想半夜把人叫起来问路,但你这对大翅膀,白天进镇太招摇了,我们才大晚上来的!”

 

他有些烦躁的扫视着周围:“而且,函馆山这么大,就算你说在这附近,也——”

 

博雅的话忽然停了下来。

此处是山地,虽然已到了虾夷的最南端,白雪依旧有数尺之厚。

手中的木杖碰触到的是一截红绫。大半截已埋入血中,月光下看起来像一道干涸的鲜血。

 

博雅小心翼翼的蹲下,用手拨开白雪,果然又拉出一根连着红绫的麻绳。麻绳上遍布绳结,看上去已经朽坏,可是即便有千斤的气力,也别想弄断分毫。

红绫呈半月状,像环住了什么东西似的。翻过来看,天照大御神的咒印虽已模糊,依旧附在红绫上。

回头去看大天狗,对方微微露出的嫌恶神色表明了位置并没有错。博雅目中放出了光,解下包裹将八咫镜放在雪地上。

 

得来全不费工夫吗……

 

博雅多少还是有点纠结的;毕竟封印一解,就等于释放里面的恶灵。但是为了清除瘴气,也只有先将它破坏了。

 

摸出符咒,围绕封印放置在丑、卯、巳、未、酉、亥、乾、坤这几个位置,八咫镜放置不变,默默念起咒文。

封印之中渐渐涌出紫气,弥漫到空中,又被吸入八咫镜。咒文念完,紫气依旧在缓缓移动,封印也并无变化。

 

大天狗正在看着他,面上露出询问的神色,博雅只有苦笑。

“耐心点,哪能这么快起作用,我又不是安倍晴明。”

 

一天中最接近黑暗的时候,也是最接近光明的时候。

长夜已尽,第一缕阳光冲破黑暗照在了两人身上,封印中的瘴气已经不再溢出了。而麻绳和红绫,则像使用了几百年一般,腐朽破败不堪。一阵风吹过,竟化为点点细粉。

 

这样,算是解除了吧?

“应该算吧,以前没试过啊……”博雅嘟囔着,“按理说,如果封印无效了,这底下的恶灵也就压不住了……啊!!”

 

数只惨白的手忽然猛地从雪地里探出来,正是从两人站立的脚下。

 

惨白的手一下子就抓住了两人的腿。比冰雪还要冷的温度,完全不像是人的手。人手又岂会从地下伸出?

 

数只手抓着两人脚踝,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给,就把两人抓下了深深的地底。

 

……

 

身子重重的摔在了什么上面,很硌,很痛。

 

“喂……大天狗,你没事吗?”

顾不得被撞了的头,他马上出声大喊。知道自己被抓到了雪地下方的某处,幸好呼吸不成障碍。听不见回答他又焦急的喊了几声,才听到大天狗冷静的声音:“我没事。”

 

刚下来时眼前一片漆黑,过了好一会才能勉勉强强看见周围的情况。

 

外面的黎明已经到来,此处的空间却阴森而潮湿,几乎看不见天日。封印之下竟别有洞天,倒是出乎他意料。

这里不是牢狱,但却比真正的牢狱正接近牢狱。

还不到四尺宽的石室,弥漫着一股奇特的、陈旧的腐烂味道,令人作呕。

石板地潮湿得就像是烂泥一样,他们就摔在这上面,虽然令人难受倒没有受伤。

 

他看见大天狗已经重新站好,不知从哪拿出一块洁白的帕子,擦拭着跌落下来时面部和手上的污迹。保持整洁是这个妖怪的习惯,至少是表面上的整洁。即便在无比脏乱的环境里待过,他也不曾改掉它。

 

好像有大天狗拿着帕子的景象在眼前一晃而过,但太快,还没记住就忘记了。

 

头顶十数丈的地方,有一个比托盘大不了多少的天窗,惨淡的天光射进来,让人能勉强看见周围的石壁。石壁上凸起的一部分生着青苔,有水滴一点一点的滴在地上,倒是没有冻住。

 

博雅也终于看清楚了硌着自己的东西——那是一条惨白的手臂,他脸色发青的把那条手臂甩了出去。

 

博雅悔的肠子都青了,既然封印封着恶灵,他应该想到一旦解开恶灵可能会作祟的。却是不知,这里封印着的是哪种恶灵。

 

那质感倒不像是真人的手臂,倒向是某种材料做出来的。手臂撞击到墙壁发出清脆的声响,他这才发现,这狭小的牢房中地面上竟散乱着各种人体零件,有断肢,有胸腔,有眼眶空洞的脑袋;一侧的墙壁,竟整整齐齐摆满着等身大小的人偶,一对对闪着琉璃光泽的眼珠子,正冷冷的盯着他看。

 

普通人在这里呆上一会,可能就会发疯。

 

幸好他不算普通人,大天狗也不是。起身活动了一会,博雅开始试探着找出出口,却发现除了正对面处的一道门缝,没有任何通道;门缝足有半个脑袋之宽,但要探出身子,也不可能。

 

他忍不住看向大天狗,对方已经淡定的坐在了角落里。以前这种烂泥地他碰也不愿碰,现在竟然坐了上去。

 

“你一点也不着急吗?我们被困住了!”

“不是不着急,是急也没用。”对方淡淡答道。眸光闪动,打量着散落一地的人偶零件。

“那你就什么都不做吗?”

“不然做什么。大喊大叫?滚在地上爬?”

“……”博雅没再回话,他还不想被气死,这个妖怪显然逮到机会就故意怼他。

 

他自行探索四周时,大天狗一刻也没有停止思索。

——掉落在此是恶灵想困死他们的的结果。

——若是以往的自己,动动翅膀就可以脱身,现在却是不行。

——天窗上不时掠过黑色的鬼爪,说明死在这的不是一个人,贸然闯出会被死灵吞噬。

——博雅的符咒法器弓箭全落在了上面,凭自己脱身是无能为力的。

那么至少……

 

“我们首先得弄清楚是什么妖怪变成的恶灵,才可能找到办法。”他听见博雅闷闷的声音,倒是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。不过,是什么恶灵,已经很明显了。

 

不仅是因为这满地的残骸,更是因为……

“你是谁——!!”博雅转身去看门缝的时候,另一边已经出现了一张少女的脸颊。

要不是半边脸画着诡异的纹路,和普通人完全不同的肤色和禁闭的双眼,少女可称得上娇憨可爱。

“大哥哥,你们不要怕。”少女的声音细声细气的,“几天就好了。最多也就十几天,你们都会变的。”

“变……变什么?”

“变成小鸫的人偶。等你们都不动了,就把你们做成他们一样人偶,陪小鸫玩儿。”

“……”

 

“是傀儡师……”博雅喃喃的说,他清楚的看见少女背上背负着的不规则人偶,跟身体不成比例的硕大手臂有规律的摇摆的,与其说少女背着他不如说他缠着少女。“已经……恶灵化了吗!”

 

“小鸫不想要那么多人偶,但是哥哥说,想要那么多人偶。所以小鸫要做很多很多的人偶!”

——也就是说,那些人偶……

——全都是活人做的。

 

有意无意被抓进来的人,恐怕都是被关在这里活活饿死,再被少女的死灵做成人偶。

 

博雅目瞪口呆的听着少女发出银铃般的笑声,哒哒哒哒的跑远了。

 

他默默走回原处,又观察了一下整整一排等身大小的人偶,忽然一股呕意涌上来。并不是觉得恶心,这是这种悲哀又混合着愤怒的心情冲击着他,让他无处发泄。

 

他又找寻了下出路,却一无所获。与大天狗说话,大天狗却只是淡淡的说,这个空间除了他们唯一能动的就是那个傀儡师,要解除困境,只怕还得从她入手。过一阵她为了看我们死了没有,肯定还会再出现的——在那之前不妨省点体力。

 

事实证明他是对的。直到入夜,天色暗去,两人依旧困着毫无办法。本就消耗了法力,接着又在地底折腾了一阵,博雅沮丧的在另一处角落里坐下,打算小憩片刻,便就此睡了过去。

 

醒来的时已是不知过了多久,惨淡的月光只透进来一点,博雅看见对面大妖依旧坐在原先的位置一动不动,他的眼睛在暗夜中黑的发亮。

 

大天狗并没有在看他,而是在看着石壁上凸起的岩石,那上面一点一点落下的水滴。

 

“……有了这些泉水,至少暂时不会渴死。”他试着搭讪。

“嗯。”大天狗的回答不冷不热。

“你不会一直盯着它没动过吧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这是什么回答。”对方的不冷不热也让博雅有点来气,“那你倒说说,我睡着的时候它流了多少滴?”

“两千四百。”

“……”

博雅不觉得好笑,只觉得心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。

 

数水滴的事情,他也做过。幼时养父忙于政事,将他锁在家中,他最常做的就是蹲在中庭的水潭旁,看着旁边的山泉顺着满是青苔的石块滑落,一滴一滴的落入潭水中。

 

他便一下一下的数着,若不是极度的孤单和寂寞,他绝不会去做那种事情。

 

那种悲伤又怀念的感情又在胸膛里翻涌了起来。他莫名的觉得,这个大妖怪比起传说中的神,被村民踩踏的恶鬼,其实更接近一个普通的人类。

 

他站起身,朝大天狗走去,干咳一声在他旁边坐下。

 

那双发亮的眸子终于离开水滴,意味不明的看着他。

 

“大天狗。”博雅开口,“不管怎么说……遭遇这事后,我们也算共患难了一场。”

大天狗在听。

“所以——我觉得我可以交你这个朋友。”他故作轻松的看着大天狗,“你觉得呢?”

 

大天狗目不转睛的盯着他,可是,在他读出对方眼中的情绪以前,大天狗忽然笑出声来。

 

博雅几乎怔住。

 

大天狗的笑声并不大,但回荡在狭小的牢房内,不但清晰而且很刺耳。他不停的笑着,好像听到了天下最有趣的笑话。

 

博雅却笑不出来,对方的笑声就像鞭子一样抽在他身上。除了嘲讽,这笑声里还饱含着说不出的心酸和落寞。

 

大天狗忽然停止了笑声,一如既往冷淡的看着他,眸光在惨淡的月光下显得更暗、更冷。

 

“走开。”

说完后,大天狗别过头,似是看也懒得看他一眼。

 

博雅紧握的拳头已经有些颤抖。

但他什么也没有说,默默走回自己的角落一屁股坐下。半晌后,忽然又抓起地上散落的人偶手臂,朝大天狗的方向砸了过去。手臂敲在大天狗身侧,和石壁撞击发出难听的钝响。

 

大天狗在黑暗中闭起了眼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 

(六)

承平二年。平安京。

 

“居丧不言乐,祭事不言凶,公庭不言妇女……”少年口中嘟囔着常人难以理解的、明经课程中需要背诵的异国经典,一边熟门熟路的穿过鸟居,在玄关蹬了木屐来到中庭。

 

山间层峦叠翠,神社绿意甚浓,神社中的主人明显不在,但博雅对自己的鸠占鹊巢毫不在意。

 

“倒策侧龟于君前,有诛。龟策、重素、十丈……嗯?还是一丈?到底几丈来着……烫烫烫烫!”手不经意的碰到了烧烫了的炉子,博雅赶紧缩回手使劲吹着。

 

炉子此地原有的,其他东西都是他自带的。见上面的开水已滚,他赶紧把带来的蘑菇都丢了进去。

 

庭院中有微风吹过,落木萧萧,博雅身后已然多了个身影。博雅头也不回,“蘑菇刚刚下锅,你就回来啦?其实你很期待吧!”

 

大天狗没有马上回答。

 

他至今都对这个自邂逅起,就不断往他神社跑的人类不太理解。不但往这跑,还各种把衣食住行相关的东西往这带。

 

冬去夏来,少年刚过了十六岁生辰,个头也长了不少。

 

大天狗盯着中庭里略显狼藉的地面,良久问道:“我好像说过,别在我的神社煮东西。”

“可是每次都去山洞,很麻烦啊。而且你这里的取水方便……”

“……这是祭神时才能取用的泉水。”

“还有你玄关挂着的太刀,切韭菜很顺手呢!”

“……这是鬼切,受神明祝福供奉在此的镇社之宝。”

“呃,刀就是拿来用的,物尽其用嘛啊哈哈哈……”

“……”

 

大天狗还能说什么?这个人类本来就没打算讲道理。

 

“煮的差不多了。大天狗,过来坐啊。”博雅一屁股坐在靠院落的回廊上,盛了一碟子蘑菇对他晃了晃。“尽管吃别客气,我们是朋友嘛。”

 

“……我们不是。”虽然这么说着,大天狗还是走到博雅身侧坐下。他将目光投向庭院另一侧的添水。添水是竹筒做的,山泉将它注满之后,竹筒就会落下敲击石头。

 

“很快就要举送试了。我挑的是唐国的《礼记》……因为母亲要求,我才一满十五就进大学寮的,结果多出这么多事……”

 

不跟恶鬼搏斗的日子里,大天狗常常一个人坐在庭院中,数着那竹筒满溢之后敲击的数量。从日落,又倒日出。后来他甚至不太愿意待在空旷的神社之中。

 

“典药寮好像轻松很多的样子。至于阴阳寮,今年最出色的是一个叫安倍晴明的家伙,不过我总觉得那个寮怪里怪气的……”

 

自从这个人类出现,这个供奉神明之处似乎一下喧闹了起来,他听这个人类废话的时候多了,数添水敲击的时候却少了。

 

自己碟中的蘑菇未放任何佐料,散发着天然的香味;博雅却会给蘑菇抹上厚厚的香辛料,他向来喜欢重点的口味。

 

这次好像真抹太多了,又在说话,结果一口噎在了喉咙里大声咳嗽了起来。博雅慌乱的摸索着茶杯,却想起根本未泡茶;直到接过身侧之人找来的白水猛灌下去,半晌才缓过来,香辛料和水渍脸上也不知沾了多少。

 

“你不会慢点吃啊。”他听见大天狗清冷柔和的嗓音。同时柔软的触感传来——竟然有块帕子擦在了他的下颌和唇角上,好像正是大天狗袖子里自带的那块,温柔的替他拭去了脸上的粉屑和水渍。博雅身子一僵,大天狗这才发现自己行为似有逾越,立刻收回手,不动声色的将帕子收好。

 

“做什么啊……我又不是小孩子了。”博雅嘟囔着,只觉得脸颊微微发热。忽然他又想到了什么,放下碗筷,面向大天狗严肃道:“其实今天过来,还有个事情……想要你帮忙。”

 

大天狗疑惑的望着他。

 

“琵琶湖畔午夜经常出现一个……美艳的女人,遇到她的男人都失踪了。”博雅说道,“就在昨天,满仲也遇到了,他是唯一一个脱身的,但也吓的神志不清。阴阳寮召集了十三个最好的术师,但一去只回来了三个,还都疯了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这种事情不能再继续发生……我,我也想出一份力,去琵琶湖消灭那个恶鬼。”

“但是,你并没有去。”

“虽然不想承认……”少年一脸懊恼,“但我一个人没有胜算。”

“这我同意。”

“所以说!我不是低三下四的来请你帮忙了吗!”

“恕我眼拙看不出博雅低三下四在哪……”

“你到底帮不帮我?”

大天狗沉吟了半晌。

“琵琶湖一带是泷夜叉姬的地盘,大妖之间不便彼此干涉。”

 

 “……”

 

“更何况,那个恶鬼不是谁都会诱惑的。”大天狗淡淡道,“心智不坚的,心中有鬼的,问心有愧的,才会被它所引诱。人类自己种的因,只能得到那种果。”

 

“罢了。我自己去!”半晌少年闷闷回应了一声。两人东西都吃的差不多了,收好之后他一声不吭的理了行囊,带着从不离身的弓箭出了神社。

 

大天狗没有挽留,他拿过被少年捣鼓过的太刀,拿去挂回玄关。

 

傍晚夕阳的余晖下,刀锋闪着殷红的光芒。因为斩下过大妖茨木童子的手臂而被命名为“鬼切”,除此之外还不知多少生灵做过刀下亡魂。

 

因痛饮无数人与妖的血液而变得越发锋锐,可这等凶器却被人类视为至宝。

 

反正人类也会互相杀戮而死的,又何必去救呢?

 

反正不是纯净正色,那么一片漆黑又有什么不好呢?

 

他又回头,凝视着鸟居方向,少年的身姿就是在那里消失的。

 

他的离去让神社寂静下来。也许会一直寂静下去,因为那个恶鬼不是人类可以应付的对手。

 

然后,就连这一点回荡的声响,这一丝微光,也会在他的生命里消弭无形。

 

大天狗在玄关站了很久,日头西沉,黑暗笼罩下来,就像恶鬼在吞噬大地,吞噬了光芒的恶鬼。

 

“可恶……”

大天狗听到自己低低叹息了一声,随后一跃而至鸟居前方,振翅往高空处飞去。

 

琵琶湖,丹波窟。

 

洞并不深,但相当隐蔽,还特设了结界,一般人根本走不了多深。

 

洞窟不知通向何方,不但十分潮湿,还盘踞着相当多的毒蛇。

 

没人能想象的到美轮美奂的琵琶湖畔会有这样一个阴森可怖的洞窟。

 

夜间视物对大天狗来说不成问题,他尽可能快速的往洞窟深处赶,尤其路上看到长明灯旁挂着的人骨后坚定了这个决心。

 

洞窟的最深处是一片沼泽。滋养着恶鬼最爱的毒花毒草,无数毒虫潜伏在其中。在幽蓝的长明灯映照下,沼泽美得像一片静谧的湖泊——如果忽略弥漫在四周的恶臭的话。

 

一个穿白色和装的女人身影在沼泽中浮现了出来。

 

披头散发,看不清面貌,面上就像是糊糊的一团。因为大天狗知道这恶鬼是什么性质;若是普通男人见到她,心中所想象的女子是什么样,她便会幻化成什么样,令人神魂颠倒不能自已。

 

所以女子白百合花般的手臂开始缠他脖子时,他一脸冷淡的抓住女子手腕,紧紧扣住。

 

“泷夜叉姬。之前来的那个年轻人,他在哪里?”

 

见自己迷惑人类的法术不起作用,女子才吃惊的开始打量大天狗,认出对方后,一下子露出了狰狞之色。

 

“大天狗!你做你的神,我吃我的人,千百年来我们相安无事,你今天居然为了个人类来跟我动手?!”

 

大天狗没有理会,继续一字一句问道:“那个年轻人,他在哪里?”

 

泷夜叉姬不答,她五指朝大天狗面门抓去,每节指甲忽然都变得如同数寸之长的钢针。不论大天狗哪个地方被抓到,都只会发出两个声音——皮肉被撕裂的声音和杀猪般的惨叫。

 

惨叫声响彻洞窟,长明灯的火焰仿佛都因此颤抖。

 

泷夜叉姬在地面上翻滚了几圈,蜷缩在角落里。苦痛的尖叫已化作喘息,她紧紧捂着自己的手腕,手掌五指已被齐齐切断。大天狗冷冷的站在原地动也未动,单手拈着一片黑色的羽刃,羽刃边缘还沾着点点鬼血。

 

泷夜叉姬忽然咯咯的笑出声来。感受到大天狗不解的眼神,她喘息着说:“你对女性,一点也不温柔呢……跟刚才那个孩子完全不一样。那孩子明明看出了我的真面目,对姑娘却无法使出全力呢……”

大天狗厉声说:“你说什么?”

“你想知道他在哪?是不是?”泷夜叉姬笑得更开心,朝上方抬了抬下颌,“你自己看。”

 

洞窟上方悬挂着许多钟乳石。大天狗这才发现,除此之外,还有数量众多的,像巨大肉瘤一样的东西。

肉瘤们脉动着,就像拥有生命一般。

 

“被捕获的人类,就会成为我的一部分……大天狗你知道的吧?”

 

一个肉瘤忽然破裂了。里面的东西“哗啦”一下子掉下来,倒在地面上。浓郁的腥臭味袭来,大天狗清楚的看见那是一滩不成样子的碎肉,里面已被消化的形状不规则的尸骨清晰可见。少年人的,还瘦瘦小小的尸骨。一支精巧的、沾着肉沫的笛子也横在其中,正是叶二。

 

大天狗的瞳孔一下子收缩了。他听见泷夜叉姬疯狂的笑声。

 

他怔怔的走过去,朝那堆碎肉探出手。肉末中依稀看得出曾为人类的痕迹,腐烂了一半的手臂伸展着,仿佛在向他求救。

 

如果我一起来的话……

 

如果我之前答应一起来的话!!

 

可恶……

从未体验过的汹涌感情在内心翻涌着,伸出去的手臂却蓦的感受到一阵剧痛。

 

定睛一看,没有碎肉也没有尸骨,那处分明是一朵硕大的毒花,毒液毫无保留的喷在了他身上。

 

鬼怪最能惑人,没想到,自己也还是中了恶鬼的招。

 

自己的心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坚定的啊。大天狗半跪在地,发出苦闷的喘息。羽翼无力的耷拉着,这种低级妖物的毒液就算伤不了他,也能让他在短时间内浑身麻痹,动弹不得。

 

“现在你可是自身难保了。”泷夜叉姬吃吃的笑着,“太好了。把你吃掉,抵得上我再吃几十年的人啊……”

 

大天狗在对方靠过来时轻轻闭上了眼。女鬼得意极了,她甚至没有听到,又有一个肉瘤破裂,内里之物重重砸在地面上的声音。

 

“你这个……可恶的……”

 

她觉得不对劲转过身时,一支混合着阴阳之力的羽箭猛的扎穿了她的身体。

 

大天狗吃惊的睁开眼,只见博雅正半跪在十数丈外的泥地里,身上虽挂了彩,却不妨碍他使用武器。刚刚挣脱出上方肉瘤的束缚,他一脸嫌恶的甩着沾在身上的黏液。

 

女鬼尖叫着朝他扑了过去,博雅毫不畏惧的瞪着她,手中长弓伸展有如一轮满月。

 

一箭破魔,二箭除瘴,三箭诛邪,一箭接着一箭流星追月般扎进泷夜叉姬的身体,射中的部位冒出一股股的青烟。女鬼痛苦的哀嚎着,竟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。终于她抽搐了数下,仰头跌进身后的沼泽中,很快就被污泥吞没了。

 

大天狗看得几乎怔住。少年的能力似乎已完全不亚于一个成熟的阴阳师。他是几时变成这样的呢?

 

“大天狗,你还好吧!”博雅已匆匆向他跑来,检查他的伤势。他也打量着博雅,两人都只有一些皮外伤。

内心的喜悦几近将他吞没,大天狗表现出来的却非常克制。

“上次跟你对战的时候。”凝视了少年良久,大天狗还是说出了口,“你的诛邪箭远没有现在来得强大。”

 

“是这样吗?”博雅怔了怔,“我只是想着,如果不能赢,大天狗一定会被我连累……我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,决不能。”

 

“……!”

除了喜悦之外,一丝微妙的情绪也在心底蔓延,大天狗沉默半晌,只说道:

“不管怎么说,你打败了她。”

 

博雅点点头,又摇摇头。“要不是她有伤在身,能不能拿下还真是难料。应该说,是‘我们’打败了这个恶鬼。”

 

博雅拉着他的胳膊,把他搀扶了起来,一人一妖互相倚靠着走出洞窟。

 

“也许……大天狗,你说的对,我以前没有抱着生死相搏的心去与对方厮杀……所以总不能发挥诛邪箭全部的威力。不过现在,我决定了,我以后也会继续找强大的妖怪挑战……我会变得更强,也一定要变得更强。”少年别过头,有些忸怩的说道:“因为只有这样,我才可以……呃,保护我重要的朋友……”

 

似乎是为了赶忙转移话题,博雅立刻大声说:“怎么你还是来了,我还以为,你不会来了呢!”

 

“……想来便来了。”

 

其实到底是出于什么理由,大天狗自己也不甚清楚。

 

“不管怎么说,你来帮我了。”博雅笑的很愉快,“因为你不希望我死,对不对?”

 

看着少年明朗的笑容,大天狗觉得自己心情也跟着明亮起来。他们已经走到了洞窟口,阴暗和潮湿腥臭的味道都被抛在了身后,带着木叶清香的风萦绕在周围。

 

他回答说:“……谁让我没其他朋友。”

 

博雅呆住。这次是大天狗第一次坦率的、承认了是他的朋友这个身份。

 

也承认了自己的能力,承认了有朝一日能与他大天狗并驾齐驱的可能。

 

这次,换博雅一时无言,半晌还涨红了脸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 

嘉吉三年,箱馆。

 

大天狗醒来的时候,第一眼看到的是石室上方天窗里狭隘的天空。

 

不但睡了过去,还做了很不舒服的梦。他揉了揉太阳穴,看见博雅依旧在石室内探究找寻着脱出的方法。

 

 

—tbc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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