曹不

 

 

 十月初七

 宜安门，探病，解除；忌动土，修饰垣墙 

  

  

  

 至今为止找到的线索不多但也不能算少，结合它们，一个计策模模糊糊的在我脑内成型。于是我又去见了钟会。

  

  

 那个时候，他正在校场上视察士兵的操练，手里握着一份青州战船建造进程的文书，一边还在跟一个副官商讨骑兵编制之事。见我过来，他将文书往副官怀里一塞，问我所来何事。

  

  

 我提出，由我来调查揪出教唆平迁的人。自归降以来，寸功未立，此次也是为了尽一份心力，聊表忠心。

 钟会皱眉说，此事已交由夏侯校尉查办，他立下军令状，十日不成，军法处置。

  

  

 “何须十日，若是维，三日便可。”

 “……”

 钟会疑惑的盯着我看，显然是并不相信；毕竟光是疏通关节和游说有可能藏匿人的官员宅邸，就要花去好几日。

  

  

 “姜维，你是不是哪里弄错了？想想清楚再来跟我说。”

 “维心里清楚得很。只要大人下令即可。”

 “……依我看，还是宽限两日，五日吧。你当大魏军法是吃素的么？”见我露出惊讶的神色，他又补充一句，“不然，七日亦可。”

  

 “……多谢大人。只是对维来说，三日尽够。”

  

 我可以等，但已由魏军控制的地牢，会给平迁什么样的待遇可以想象，对他来说脱离那里自然是越早越好。

  

  

 钟会露出一丝愤懑之色，“随便你。……这是你自找的！”随后一甩袖子转身离去。

  

  

 告别了暴躁的司徒大人，我唤来廖张两位将军，让他们帮我执行找人的计划。

  

 “三日之后的黎明时分，城门刚开的时候，会有两架青曼布遮着的牛车进城，满载药材。廖将军将它拦下，车内财物找个隐蔽的地方藏好；张将军负责在城内的药铺发出消息，就说由于山川阻塞，有些运送药材的商队今日傍晚才能到了。然后叮嘱药材商只可在北面城郊的一座废屋对面贩售。”

  

  

 两位将军领命，但面面相觑，显然不知道为何要这样。

  

 “这样一来，幕后唆使平迁的人自然会现身。时间吃紧，两位将军先照我的话做，到时候自见分晓。”

  

 廖化将军挠着头，应了两声去了。张翼将军走了两步，又回过身来对我问道，“将军此举是为了营救平主簿，末将也明白。只是……钟会此人，当时又为何要救他呢？若他身亡，末将有这个信心辅佐将军夺回汉中。”

  

  

 我轻轻摇了摇头。

 “钟会即便身死，邓艾仍在成都魏军的向心力就在，北面的司马昭尚且也有屯兵数万。取了汉中又如何，只会陷入两面夹攻，孤城困守的窘境。保住钟会，等于去除了十万魏军的威胁。眼下，我们不但不能让他死还得护着他。至少在解决掉邓艾以前，他还死不得。”

  

  

 张翼将军亦领命而去。我开始回营着手处理一些军务，等到大致结束，天也差不多傍晚了。

  

  

 我独自一人来到城郊一处废弃的农家宅邸，那里的墙垣大抵形同虚设，只有靠门的那面墙还完好无损，提供绝佳的隐蔽地点的同时，隔着门缝可以很清楚的观察另一侧。那是一个临时搭成的中药铺子，贩售药材的人正在为一名客商打包。

  

  

 过了一阵子之后，身后忽然传来极具节奏感的脚步声，我不由心头一紧。此人莫非是跟踪我而来。若是企图对我不利的魏将，就不知他是否只此一人。若非一人我当如何对付？只是此行极为隐蔽，也一路谨慎并未察觉有人，此人究竟从何而来。

  

  

 屏息凝神装作毫无察觉，手中却握紧兵刃打算等那人走近就先给他一枪。那人却堪堪停住，清锐的声音响起：“姜维，你果然在这里。”

  

  

 我吃惊的回过头去，眼前正是一袭青衫便装的钟会。俊俏的脸上似笑非笑，只他一人，竟未带任何随从。

  

 “司徒大人，为什么……”

  

  

 “因为我猜到你的计策是什么了，所以找到这里一点都不难。”年轻的司徒抬起手，修长的指尖拈着一块药材切片。“我问了军医，那些药材包括羚羊角，茯苓，牛黄，琥珀，还有天麻。虽然只掉落了几味，已经可以断定所服之人患的是什么病了。”他断言道，“癫痫之症。”

  

 “……确实如此。平迁的儿媳的确患有这种病。”

 “那是自然，从没有那老爷子患病的传言，媳妇平时都不太出门倒是真的。药材会掉，说明走的时候很匆忙，这些药材普通人家也不可能备太多，每日服药的话，一两天就会去采买一次。”他像自己亲眼目睹般侃侃而谈，“所以，你事先把汉中境内所有药材铺的羚羊角，也是最不可或缺的这味药材买空，然后再让人拦住药材商不让进城，让他们在城郊自行贩售。同谋者若要买到药材，只能到此地来。我只是稍微打听了下今日羚羊角的卖处，很容易就找到这里。”

  

  

 他看上去很得意，但我暗自心惊，他的确有得意的资本。

  

  

 “前来买药的恐怕不止一人。哪个才是该找的，大人怕是也知道了。”

  

 “这是当然。平迁府上，不是少了一个家仆么？”他用理所应当的口气说道，“你也早该想到吧，搀和此事的是个此次随我来南征的魏臣。正因为对汉中的布局完全不熟悉，才带走一个家仆，以照顾那女人生活上的采买而用。他们大概以为我只会关注被带走的家属，从而漏掉家仆吧。总之再过一阵子，那个家仆绝对会找到这间药铺买药，到时候跟着他，不就知道主谋是谁了？”

  

  

 “……大人说的一字不差，维深感佩服。”

  

 “啧，这有什么。我是什么人，有什么事能瞒我么？”他这么说着，得意之色也掩盖不住。我的心情并不轻松，这是我彻夜未眠苦思冥想的计划，钟会又是花了多久找出答案的呢。一个时辰？半个时辰？

  

  

 眼下却也不是为这个烦恼的时候。我重新将眼睛凑回门缝，观察对面药铺的情况，可是该来之人却迟迟没有现身。

  

  

 又过了好一阵，天色都有些暗了，依旧一点动静都没有。钟会在旁边背着手走来走去，半晌他抱怨道，“究竟出了什么问题？姜维，定然是你哪里估计错了！”

  

  

 ……说的好像你就不是这样估计的似的。心中叹息一声，我回应道，“此事必然需要耐心。大人既然有这个兴致过来，多等一会又何妨？”

  

  

 钟会一愣，随后不屑道，“谁有这个兴致了？我志在朝堂，怎么可能对这等无聊之事感兴趣！”

  

 “啊，这是……！好像来了。”

  

  

 “哪里哪里！”身子被一把推开，钟会站在我原先的位置上拼命往门缝里看。半晌他转过身子，对我怒道：“你骗我！”

  

 “维只是一时眼拙看错了而已。”我淡然答道，重新走到门缝处继续观察。

  

 又不知过了多久，在天边月亮依稀可见的时候，我忽然注意到一个匆匆而来的人。那人身材极其瘦小，眼神灵活，须长两寸，一边走一边不住往两边张望，正符合那个失踪的家仆外貌。

  

 “就是这个人。”我低呼道。那人买完了药材，急匆匆便往回走。“那还等什么？”钟会居然就一把拉开门跟了出去，我虽然觉得他开门过早，也只得紧随其后。

  

  

 入城之后，那人穿过各条大街小巷，显然是为了绕路。他还时不时回头张望，几次躲的及时才没被他发现。尤其是钟会，这种武者才擅长干的事他显然并不在行，几次都是我出声提醒才没有暴露。

  

  

 “……大人，还是距离拉的远一些吧，万一被发现可如何是好。”

 “这还不简单。抓了逼供。”钟会轻描淡写道，“我看过一部书，上面至少有一百零三种法子能让人说实话。”

  

 钟会说着，又要朝前行去。虽然语气很淡，但他的眼神却是认真的。

  

 我心下微微一急，上前一把拉住他的手腕。

  

 “……司徒大人。处置的话，祸首就可以。无关紧要的人又岂可殃及？”怕他反驳，我紧接着说道，“而且，若真被他发现，也许会夺路而逃，混迹于这人群之中更不好找，只怕会前功尽弃。”

  

 钟会没有回答，只是有些失神盯着自己的手腕看。我方才发现自己一时情急都忘了放开，顿觉尴尬，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。

  

 钟会却并未动怒，半晌他道，“那……那依你之见、又当如何？”

  

 “……继续悄无声息的跟着他，一定能找到祸首的宅邸。”

  

  

 寥寥数言，差点又跟丢那人。接下来鬼使神差的变成我一手拉着钟会，一边轻巧的穿越在人群阡陌之中，为的是他既能配合我的速度，也不至于冲的太快。一路上他竟然都意外的配合。行人各个形色匆匆，谁也没有留意注意这两个赶路者的身份。又过了好一会，终于来到了城西一座新建成不久的宅邸前，看着那人一边张望着一边潜了进去。

  

  

 我听到钟会冷笑了一声，“罢了，跟我预想的相差不大，多半也就是此人会干出这种事。”

  

 这是城中富豪的一座别庄，现下已被在魏臣之手。宅邸现在的主人官职虽高，不过形同虚设而已。

 钟会似乎一刻也不想多呆，立刻转身离去。我知道他打算前去调兵，果然不到半个时辰，宅邸已经被士兵团团包围，从里面拖出来的主人姓郑名冲，除了哭天喊地的家属和仆从，果然平迁的孙子和媳妇也在其内。

  

  

 我扫视着四周查看是否还有人隐藏，毕竟此时还得保证钟会的安全。

  

  

 郑冲已然胡子花白，满脸怨毒的瞪着钟会。钟会却似全然感觉不到一般，冷笑道，“您清减了，前司徒大人。”重音正是落在这个前上。

  

  

 “你休要得意！你当你还能风光多久么？”

 “怎么，您的职位能有我顶替您该满意才是。高位有能者才能居之，您过不了几年也该进棺材了，何必霸着位置不放呢？甚至还想要我的性命泄愤。”

  

  

 “呸！你这黄口小儿懂什么？我郑文和是出身寒微，可是承蒙文帝陛下提拔，方才有今日之地位。虽无盖世之功，也是修律令，正礼仪，为我大魏尽心尽力。”郑冲恨声道，“可恨那司马小儿在朝中一手遮天，使得日月无光哪！你以为我不知道？你们就是想把我们等送回去养老！我又岂能容你？”

  

  

 我心中叹息，看来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了，所涉及的无非又是司马一族与曹氏亲贵的斗争。

  

 钟会似乎连争辩的心都懒得有，只是挥挥手让卫士将其收押。

  

  

 郑冲却一路挣扎，大声骂道，“可恨钟太傅一生为国尽忠，平河东，复兴洛阳，何等受人景仰？他却不知道，他儿子是个投奔司马氏，忤逆陛下的逆贼！”

  

 卫士将郑冲的脸按在地上，郑冲却依然大骂不止。钟会脸色沉了下来，“闭上你的嘴！”

  

 郑冲不但没有露出惧色，反而嘿嘿一笑。他用力往地上啐了一口，恨声道：“小妾养的就是小妾养的！”

  

  

 一瞬间，连周围的温度都变冷了一些，我看见钟会眼中有什么东西崩塌了。

  

  

 良久他下了命令，声音里听不出怒意却让人发寒，“杖责五十。立即。”

  

  

 几个同为老臣的将领纷纷跪下，说郑冲有功于朝廷，且年过半百，希望司徒大人能网开一面。

 钟会却将目光投入上空，淡淡道，“杖责一百。再求再加。”

  

  

 没有人再敢求情了。钟会却连这里一刻也不愿多呆似的，转身独自快步走出宅邸。

  

  

 郑冲固然对司马势力怨愤已久，但以他的声望和地位，即便押送回洛阳也未必会受多重的处罚。他又何必恶言相加，故意激怒钟会？莫非……

  

  

 我望宅邸大门对面的墙头上望去，那里木叶茂盛，叶子间隐约闪烁着金属的光芒。

  

 “小心！”我立刻冲上前去，在钟会吃惊的转过身来的同时把他按倒在地。与此同时，背部一阵被穿透的剧痛，那支羽箭怕是连箭头都没入身体了吧。

  

  

 “姜……姜维！！”钟会反应过来，抱着我的肩膀大声呼喊。我对他淡淡一笑，勉强支起半边身子。“我不碍的。”我回答他，并且看到士兵们蜂拥至对门，将围墙上方隐藏的杀手揪下，乱刀砍了。

  

 “这……这怎么可能不碍！”钟会显然失了一向的从容，立即命令军医送我回府治伤。马车走的飞快，让人头有些发晕。虽然没有伤到要害，血却入泉涌一般止不住。等到箭头被拔出，我终于熬不住晕眩感昏睡过去。

  

  

 醒来的时候已是三更时分。烛光昏黄，可以看见几个军医还在里里外外忙活，见我醒来都一副如逢大赦的样子。

  

 “都给我下去。”随着这声命令，所有人匆匆退了出去。钟会原本站在案子边上，此刻走了过来，坐在我所躺的榻上。

  

  

 “幸好上衣里穿了软甲。否则那一箭该连你身子都打穿了。”钟会说着，烛光暗淡，他的头微微垂着，表情模糊不清。

  

  

 “就算没穿软甲，维也会做一样的事。”我含笑回答他。这句话是事实，虽然钟会不会知道真正的理由。

  

 钟会的身子震了一下，抬起头来望向我，眼中闪烁着我读不懂的情绪。“……为什么？为什么宁愿自己受伤也要保护我？……我不能理解。”

  

  

 我不禁暗叹自己之前做足功夫，才不会让他朝我不愿意的方向去理解。“维之前说过，对您乃是诚心降服。大人待我出则同车坐则同席，做属下的，自然得舍命相护以报大人之恩。”我说着，一边起身想要施礼，却因为箭伤使不上劲，伤口也因为动作一阵钝痛。钟会立刻按住我肩膀：“行动不便就好好躺着，乱动什么！”将我推回榻上，补充一句，“好好养伤，别再让伤口开裂了。我……”他顿了顿，声音放轻了些，有些犹豫但还是低声道：“我、我心里难受……”

  

  

 钟会说出这种话让我吃了一惊，原以为他会说“受伤了还逞强看着都不舒服”。

  

  

 “司徒大人……”

 “……是‘士季’。”

 “哎……？”

  

 钟会坐回原位，语调也恢复了以往的傲慢。“别再叫我司徒大人。以后不管有人没人，你就叫我士季。相对的，我也会唤你伯约。知道了么？”

  

  

 虽然是命令式的语气，却听不出威胁的成分。我能理解这只是此人向人释出好感的一种方式。

 心中不由一阵喜悦，这样一来，离我的计划成功又近了一步。

  

 “司……”刚一开口就被瞪了一眼，我改口道：“士季。我有一事，还想请你应允。”

 “但说无妨。”

  

 “关于前主簿平迁之事。我下地牢见了他一回，他承认行刺之事是因为家人被郑冲所抓，被迫而行。”

 “哦？”

 “所以，还请士季放此人一马可好？主谋以断定是郑冲无疑，而平迁此人在汉中颇具声望，定然是郑冲希望事成最好，若事败，则让你杀了此人，亦可让将军声望受损。”

  

 眼见钟会出现动摇，我抬起手搭在他的手腕上，“维断然不会做于你不利之事。这一切都是为你着想，士季莫非是不信我？”

  

  

 钟会与我四目相对，他的目光闪动，良久终于点了点头。“好。我依你放人便是。”

  

 眼见目的达到，我也松了口气。伤势并不严重，几日后应该就可行动自如。只是眼下晕眩感还未完全消退，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，钟会起身告辞。并且告知廖化将军等人明日也会来探病。

  

  

 如此甚好。我想。现在几个蜀将聚在一处特别引人注目，也容易落下话柄；这一次，刚好可以借探病的机会，再次详细商量一下计划进程。以及……这个人究竟能发挥作用到什么程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