曹不

二
 两人所在的旅店，是木屋町三条上的料亭“伊夫”，也不知道是什么时代建的，设施实在陈旧的可以。二楼提供住宿，一楼则为入宿的客人提供简单的餐饮。进入玄关，则可看见一个一个包厢了。京都的旅馆包厢大多为四叠，伊夫的却最大也不过三叠。
 两人所在的包厢时最里侧靠北临窗的，外面看不进来，从包厢里却可以透过竹帘的缝隙将玄关的情况观察的一清二楚。
 
 这个位置自然是红叶特地挑选的。
 
 门口的人影踌躇了一下，似乎在警惕周围是否有人跟踪，随后他伸手敲了敲纸门，便拉开门走了进来。“失礼了。”
 
 吉之助注意到了那人拉门的手，向红叶悄声道：“原来这人是个左撇子。”红叶横了他一眼，“不用你说！”
 此刻已是黄昏时分，“伊夫”门口的灯笼已经被店主点亮。朦胧的光晕映照出了来人的容颜，竟是个年纪轻轻的少年。
 少年面无表情，脸色十分苍白，身子也颇为单薄。冰蓝色的眼眸虽然清澈，眼神却太冷漠了些。但是里面隐藏的坚韧和犀利，却会让任何人也不敢轻视于他。
 
 “两天前来探路和事先联络伊夫的就是这个人吗？”吉之助用眼神传达了这个意思，红叶肯定的点了点头。
 
 店主很快从里屋迎了出来，满脸的笑容在看见少年腰间一长一短两把太刀之后僵硬了一下，很快又恢复如初。
 “客人……是从哪来的啊？”
 “明石。”
 
 人家是想确认你是不是昨天晚上从江户跑来联络房间的浪士，不是问你从哪脱藩的！你这不是故意让店主误会吗？红叶一边想着一边把头扭到一边。
 
 店主似乎松了口气。“客人，如果您是打算吃个便饭的话，就快里面请吧。”
 “不是。”
 
 店主的意思是‘您不是吃饭的话就快走吧’，这人怎么听不出弦外之音？
 
 “那，那真是万分抱歉，住宿的话，小店两天前就被人包下了，您看这个……”
 “没有关系。”
 
 店主是在问你来意，不是真的让你回答有关系还是没有关系！红叶觉得自己的监视正在往闹剧的方向发展。
 “客人，您这不是为难我吗，跟您老实说吧，包下小店的是一个很麻烦的浪人团啊，人也不少，起了冲突对您也没好处不是？我还记得那个……他们自称什么来着？新，新……”
 
 “是新选组。”少年依旧面无表情，补全了老板没有记全的名字。
 “那客人您是……？”
 “新选组预备三番队队长，斎藤一。”
 “……”
 
 这正是伙计前天晚上说过的预订者的名字。如果能把刚才说出口的话咽回去，老板宁愿打自己二十个耳光。
 
 但是当务之急却是带着这个少年再次确认一次拾掇好了的房间。老板哆哆嗦嗦的引着路，二楼由一楼最北面的架空楼梯延伸向上，上面是南天木的走廊，从一楼也可以清楚的看见隔着门帘呈放射状分布的卧室。
 
 确认“新选组”这个名字，不过是几天前的事情，现在就连让别人记住都很困难呢。斎藤心想，但是总有一天，我会让整个日本都知道这个名字。这样，那个男人……土方先生一定也会很高兴吧。想到这里，斎藤觉得连血都热了起来。
 
 老板带着斎藤一间一间的确认着，果然所有的屋子都空了出来。最后走到最东面走廊尽头的房间里面，店主推开窗子，让斎藤看了看窗外的风景。原来这个房间是临川悬空而建的，地板下便是鸭川的河水，远处山脉连绵，山边白云如璧。
 
 老板讨好似地对斎藤说：“这间无论是采光还是风景，都是本店上上之选。如果客人您中意，完全可以把这间屋子调换给您……”
 
 斎藤还未说话，门口忽然响起一个尖锐的声音：“想都别想！这间屋子可轮不到你来住，它可是我们这里身份最尊贵的大人的！”
 斎藤默默的转过脸，其实他不看也知道，这是与他们一块滞留在京都的浪士团的一员，平山五郎。
 他当然也知道平山是芹泽鸭的亲信。
 
 平山浑身瘦筋筋的，身上的皮仿佛是直接贴在骨头上，眼珠子似乎永远处于转动状态，当不转而直勾勾盯着一个人的时候，被盯的人会觉得皮肤和骨头都被拆开一般难受。骨瘦如柴的手中托着一只瓦罐，罐子是河边顺手拿的，里面被他装了刚刚从队员处勒索的烧酒。他仰头喝了一大口，眼珠又开始在斎藤身上乱转：“芹泽大人可是正统的武士出身的，你我哪里配跟那位大人去争？是吧，斎藤君！”
 
 “这一开始就是芹泽大人指定要求的房间，我无意染指。”斎藤平静的回答，房间已经确认完毕，他并不想多做纠缠，打算默默的从平山身边擦过。可是，平山身后一道庞大的人影却挡住了他的去路。
 
 “斎藤，你不会以为自己的工作结束了吧？”挡住他的人略带恶意的调侃道，明明是轻快的问句，声音却像打雷一样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。
 这个声音蓦地一沉：“这个房间跟我的要求明明完全不一样，你是怎么办事的？”
 
 旅馆的顶棚呈斜线向下，距离二楼的走廊刚好八尺，而这个说话的男人脑袋几乎顶住了屋顶。因为一身粗笨的横肉，侧面看去，整个人像一只直立起来的大乌龟。黑黄色的面庞上，硕大的酒糟鼻子几乎有一斤多重，鼻子上方是一双蚕豆般的小眼睛，却闪着刀锋般的光芒。眼角的结膜连着一道狭长的刀疤，一直延伸到上嘴唇，以至于他笑的时候整张脸都会扭曲起来。
 
 走夜路时遇上这样的人，能不做噩梦的恐怕很少。
 
 旅店老板早已从旁边悄悄的溜了。
 
 平山五郎看见来人，恭顺的退到一边。“芹泽大人，您也来了吗。”
 
 斎藤没有回答芹泽的话。他知道这个人生气时，不是道歉就能解决问题的。而且他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。
 芹泽鸭曾是水户藩天狗党的一员，专门负责组内叛徒和违反队规者的肃清。在这个穷凶极恶的组织里，会心甘情愿被杀的人很少。有一次他奉命去捕杀一个擅自脱队的组长，对方与他同为神道无念流免许皆传，战斗的结果是，对方在他脸上砍出一道刀疤，他削掉那人半边脑袋。
 
 还有一次，他拉着十几个人跪成一排，然后一口气切下了全部的头颅，接着他灵感大发，兴高采烈蘸着人血在一旁的沙地上作起诗来：霜雪洗出凌寒色，零落成尘土犹香。
 
 没想到这个砍人狂还颇有文采，一个围观的年轻队员不由“噗嗤”笑了一声。
 芹泽若无其事的向他身边走去，但经过这个年轻队员身边时，蚕豆眼一瞥，太刀一挥，年轻人从头顶到胯下被他齐齐切成两片。
 
 现在，这双蚕豆般的小眼睛就盯着斎藤。